暴雨如注,洪水咆哮拍岸。
苏晚晴站在长堤高处,脚下泥水已漫至脚踝,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冷的铁锈味。
她死死盯着前方那三条蜿蜒伸入地下的蛇形坑道——那是三百红巾队正用血肉之躯推进的“气炮阵”,也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推!再快一点!”她的声音早已沙哑,却仍像利刃般劈开风雨,刺进每一个颤抖的耳膜。
百人一组,每组十人,肩扛沉重酱坛,坛中是经七日发酵的粪水沼气,胀得坛壁吱呀作响,稍有不慎便会提前炸裂。
一人撑伞遮火,一人将导管插入地下预埋竹节,最后一人在竹节接缝处用碎瓷片反复刮擦——静电火花一闪,便是引信启动的信号。
这是谢云书《隐篇》里记载的“无焰引法”,一种连官府工部都未曾听闻的秘术。
苏晚晴曾不信,直到昨夜他在烛下以银针引脉、指尖凝露成冰,才真正让她明白:这个看似柔弱的“媳妇”,体内藏的是能撼动山河的古老传承。
第一声轰鸣自地底炸起。
“咚——!”
整段堤体猛地一颤,仿佛大地深处有巨兽翻身。
紧接着,一道黑油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可不等火焰舔舐,便被一股汹涌的气体冲散成细雾,弥漫空中,转瞬被雨水打灭。
“成了!”火鹞子叔猛然跳起,老脸涨红,拍腿狂笑,“油散了!炸不起来!咱们断了他们的引信命门!”
人群爆发出一阵压抑已久的欢呼,可这声音还未落地,东角主坝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两丈长的堤基如朽木般塌陷,浊浪倒灌,泥石翻滚,瞬间撕开一个吞噬生命的缺口。
水流咆哮着涌入,像是恶鬼张开了喉咙。
“备用引线!”苏晚晴瞳孔骤缩,心口如遭重锤,“他们早就在等这一刻!”
原来敌人根本没指望那张假图得逞,真正的杀招,是远程点燃埋在主油腔旁的暗雷。
只要一处崩塌,连锁反应便会席卷整条大堤,届时万顷洪流倾泻而下,杏花村、下游三镇、十万生灵,都将化为泽国枯骨。
“堵口!”她嘶吼出声,声音几乎撕裂。
小石头爹第一个跳了下去,泥浆扑面而来,他却像一头蛮牛般扎进激流,背对着缺口,双臂张开。
第二人紧随其后,第三、第四……十人、二十人,背靠背组成人墙,用脊梁顶住不断崩裂的夯土。
碎石如刀,砸在脸上、肩上,有人额头破裂,鲜血混着雨水流淌,却无人后退一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云书猛然扯开湿透的外袍。
那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右臂缠满渗血的绷带,皮肉泛着诡异青紫,那是数日前以“归元阵”强行引毒留下的伤痕。
可此刻,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咬破舌尖,一口血雾喷出,双足猛蹬地面,纵身跃入激流!
“轰”地一声,他整个人如铁桩般卡进基石裂隙,双脚死死抵住下方岩根,硬生生撑住了即将彻底坍塌的断口。
“这堰……”他仰头怒吼,声音穿透风雨,字字如钉,“是我谢家欠这片土地的!今日——我以血还债!”
风停了一瞬。
雨似乎也迟疑了。
然后,不知是谁先哭出了声。
一个、两个、十个……百人齐哭,千人应和,声浪滚滚而起,压过洪涛:
“我们在,堤就在!!”
火把连成一条条火龙,在风雨中蜿蜒不灭,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那是泥污的脸,是带伤的脸,是平凡到尘埃里的脸,可此刻,每一双眼里都燃着不肯低头的光。
苏晚晴站在高台之上,望着那道卡在裂缝中、几乎被浊浪吞没的身影,喉头剧烈起伏,眼眶灼热。
为什么?
因为她在这里。
因为她说过:“只要我还站着,就不准这条堤倒。”
所以他也来了,以谢家最后的血脉,兑现百年前祖辈对这片土地的誓言。
她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远处,火鹞子叔已带人清点剩余气炮。
“还剩四十七组。”老人低声禀报,“全堆在西段,够不够?”
苏晚晴没有回答。
她的目光越过奔腾的洪水,落在主坝最深处那一片异常沉寂的区域——那里地脉紊乱,泥色泛黑,正是敌方主油腔所在。
若只是分散引爆,只能延缓崩塌。
要想真正破局……必须集中火力,一举震碎核心管道。
可那样做,意味着要放弃其他防线,赌上所有人的命。
而且——
她眸光微闪,忽然想起什么。
陈年酱醋,酸能蚀铁。
数百坛封存三年以上的老醋,就藏在堤后地窖……
只要配合气炮同时发动……
念头一起,寒意也随之爬上脊背。
这不是修补,不是防御。
这是一场反杀。
一场让幕后黑手亲眼看着自己布下的杀局,被一点点腐蚀、瓦解、最终轰然崩塌的复仇。
暴雨如注,天地混沌。
苏晚晴站在崩裂边缘的长堤上,脚下泥水翻涌如沸,耳畔是洪水撕裂大地的咆哮。
她望着谢云书那道几乎被浊浪吞噬的身影——他像一根钉入地心的铁桩,以残躯撑住千钧之重的断口,鲜血顺着绷带渗出,在雨水中晕开成暗红丝线。
那一声“我们在,堤就在!”还在耳边回荡,不是口号,是誓言,是无数凡人用血肉写下的战书。
可这还不够。
敌人设局百年,埋油于地脉,引火道穿岩层,为的就是一朝引爆、毁堰灭村。
若只靠人力堵漏,终将溃于蚁穴。
要破此劫,唯有反其道而行——炸碎核心,腐断铁箍,让他们的杀器,变成废铁烂泥。
“火鹞子叔!”苏晚晴猛然转身,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把剩下的四十七组气炮全部调往西段主腔上方!一字排开,导管接驳最深竹节,准备集中引爆!”
老匠人一怔:“姑娘,那你其他防线——”
“不要了。”她打断,目光冷峻如刀,“我们没有退路,就赌这一击。”
话音未落,她已挥手示意后方传令兵擂鼓三通——那是农信坊最高级别的动员令。
片刻之后,上百村民拖着沉重酱坛从堤后奔来,坛身斑驳,封泥泛绿,皆是窖藏三年以上的陈年老醋,酸气刺鼻,足以蚀铁穿石。
“听我号令!”苏晚晴立于高台,雨水顺发梢滴落,眼中燃着不灭的火,“气炮引爆瞬间,立刻倾倒所有酸液入沟渠!让它们顺着预埋陶管,直灌地下主腔!”
没有人问为什么。
他们只知道,苏姑娘从未失算过一次。
第一组气炮就位。
第二组压上。
第三组……第四组……直至最后一坛沼气罐稳稳嵌入预定坑道。
火鹞子叔亲自蹲下,检查每一处导管衔接,手指颤抖却不曾偏移分毫。
“点火!”苏晚晴一声令下。
碎瓷刮擦竹节,静电微闪——
轰!!!
地底仿佛有巨龙怒吼,整条大堤剧烈震颤,西段地面隆起如山丘,紧接着轰然塌陷,一道漆黑黏稠的油柱冲天而起!
可还未及燃烧,数百坛老醋同时倾泻而下,酸雾弥漫,腐蚀之声滋滋作响,铁箍在强酸中迅速脆化、断裂,粗大的输油管道如垂死巨蟒般扭曲崩解!
“再炸!连续引爆——不留余地!”
咚!咚!咚!
三连爆接连响起,地脉震荡,土石飞溅,原本密布全堰的火道系统发出濒死哀鸣,一处接一处地熄灭、坍塌、彻底瘫痪。
那曾被敌人视为绝杀的地下火网,此刻尽化淤泥浊流,随洪峰奔腾而去。
洪水依旧汹涌,却再无烈焰助威;大堰虽伤痕累累,却根基未毁,巍然矗立!
天边微光初现,乌云裂开一线金芒。
雨,终于小了。
百姓们瘫坐在泥泞中,有人哭,有人笑,更多人沉默着望向那道残破却依旧挺立的大堤——然后,不知是谁第一个跪下。
额头触地。
第二个、第三个……千百人齐刷刷伏地叩首,声浪滚滚如潮:
“晚晴长堤!晚晴长堤!!”
名字刻进了土地,也刻进了人心。
苏晚晴踉跄奔至谢云书身边,他的身体冰冷如铁,唇色乌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
她一把将他抱起,指尖触到他胸前那枚已被血浸透的玉佩——上面刻着半个残纹,与她在《隐篇》末页见过的一模一样。
“撑住……你答应过我要看杏花盛开的……”她的声音哽咽,却不敢落泪。
就在这时,浅滩处传来一声低叹。
黑袍医师立于水边,手中捧着一具覆满青苔的骸骨,胸牌锈迹斑驳,依稀可见四字:堤防总管·红袖父。
他抬眼看向苏晚晴,眸光幽深:“他守了一辈子的堰,终究有人替他完成了。”
风拂过残堤,带来远方尘烟滚滚的气息。
官道尽头,马蹄声如雷,旌旗隐约可见。
一人策马当先,衣袍染尘,手中高举圣旨,脸上竟不是威严,而是惊惶与不可置信。
苏晚晴缓缓将谢云书放下,轻轻替他拉好衣襟,而后站起身。
朝阳破云而出,洒在她沾满泥浆的肩头,宛如披甲。
她迎着光,迈出一步,脚步沉稳,踏碎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