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鄱阳湖东岸的码头笼罩在一片薄雾之中。
芦苇丛沙沙作响,像是藏了无数双眼睛,窥视着每一艘进出的粮船。
苏晚晴裹着粗布斗篷,混在商队脚夫之中,肩头扛着一袋“药材”,实则是一捆记录水文与船运规律的手札。
她目光沉静,却像刀锋般扫过每一寸可疑的细节。
眼前这座看似寻常的漕运码头,早已被沈家经营成一条暗流汹涌的黄金水道。
“三百石。”她低声念着,盯着又一艘标着“官运·南直隶至江州”的粮船缓缓靠岸。
船上旗号齐整,押运文书俱全,可舱门开启时,仅搬出稀稀落落几筐陈米,连骡马都未满载。
“这哪是运粮?分明是走个过场。”她眸光微闪,指尖轻轻摩挲袖中记事册上的数字——三日来,八艘同源粮船,平均载量不足四百石,远低于漕运定额。
而夜间灯火通明,小舟穿梭频繁,卸货方向竟非粮仓,而是湖心一处无人沙洲。
哑哥舅悄然靠近,用炭笔在她掌心划了个“井”字,随即抬手遥指远处一抹低矮的轮廓:“那边……有地窖。夜里转运,火印为记。”
苏晚晴顺着他所指望去,只见沙洲边缘隐约浮现出几点幽红的火光,排列成古怪的方形图案——正是“井字火印”。
那是沈家私设暗仓的标记,外人不知,唯有旧漕帮残部才识得其中玄机。
她唇角微扬,不动声色退入人群。
当夜,她在渔村陋屋内铺开地图,提笔写下一道密令:“红袖师姐,带十二女卫,扮作采蛤渔娘,在沙洲西侧浅滩布网——浸醋纱三重,经纬交错,凡沾酱墨者,触网即显隐纹。”
这是她从古法发酵中悟出的奇招:沈家为防伪,在私运米袋上加盖特制药墨印记,遇酸则活化显形。
而她手中那坛三年陈醋,正是破局之钥。
次日黄昏,风平浪静。
一艘标注“空返·回程”的粮船悄然离岸,船底吃水极轻,仿佛真为空舱。
百姓皆以为今日无事,唯有苏晚晴立于堤岸高处,目光如鹰。
忽然,浅滩处一张隐于水下的纱网泛起诡异红光——细密的纹路如蛛网蔓延,赫然是“井”字印与“天禄记”字号!
“果然藏了夹层!”她心中冷笑,“百石陈米,偷偷运出,再以‘空船’掩人耳目。好一手偷梁换柱!”
她立刻取出火漆封信,交予快马信使:“送往薛六叔——启动‘紧急兑付令’,所有酱券持有人,三日内可提前兑粮,逾期作废。”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传遍七村八寨。
第三日清晨,杏花岭外排起长龙。
百姓手持酱券,扶老携幼而来,眼中燃着久违的希望。
小石头婶坐在桌前登记,一边数票一边嘀咕:“这哪是兑粮?分明是逼他们现原形。”
话音未落,一名灰衣差役匆匆奔来,脸色发白:“姑奶奶!天禄钱局旧址贴出告示了——暂停兑付所有民间票据,理由是‘资金周转困难’!”
人群骤然骚动。
苏晚晴端坐堂中,听着回报,非但不惊,反而笑了。
她缓缓起身,走到院中铜盆前,将一封伪造的募股章程投入火中点燃。
火焰腾起的一瞬,她声音清冷如铁:
“通知白掌柜——放出风声:‘江南农信坊’即将挂牌,首期募股十万两,仅限农户持股。每人限购五十两,凭工分簿优先认购。”
此言一出,连薛六叔派来的密使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要另立金融山头!
更要以民心为基,彻底斩断沈家对民间资本的掌控!
消息放出去不过半日,整个湖区震动。
那些曾被压榨、被拒贷的农户纷纷奔走相告:“我们也能当股东?”“我的工分能买股?”“以后借钱不用看沈家脸色了?”
而与此同时,沈家大宅深处,已乱作一团。
苏晚晴站在码头最高处,望着远方湖面归航的船只,眼神冰冷。
你们以为藏得好?
以为百姓愚昧可欺?
可你们忘了——
我苏晚晴,从来不打无准备之仗。
风掠过湖面,带来一丝腥咸的气息。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落在她身后。
红袖师姐单膝跪地,发梢滴水,手中紧握一只油布包裹的卷轴。
“找到了。”她低声道,声音压得极轻,“在沙洲地窖外的弃箱里……一张调令副本,盖着朱印。”
苏晚晴伸手接过,指尖触到那层湿冷的油纸,心跳忽然一滞。
她没有立刻打开。
但她知道——
这一纸文书,足以让整个朝廷为之震颤。夜色如铁,江风割面。
苏晚晴立于船头,粗布衣角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手中那只青釉酱罐沉甸甸的,仿佛装着不止一封文书——而是千家万户被压榨的血泪、是杏花村饿死的老李头临终前那一声未出口的呜咽、是无数百姓攥着酱券却换不来一斗米的绝望。
红袖师姐带回的那张调令副本,字字如刀。
“灾备调度”?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名目!
沈家借户部之印,行私贩之实,将本该赈济灾民的官仓陈米暗中挪出,再通过天禄钱局以三成市价回购,人为制造粮荒,继而囤积居奇,转手便翻五倍售出。
更令人脊背发凉的是账册角落那行蝇头小字:“所得银两,三分入私库,七分输东宫。”
东宫……太子府!
她指尖抚过酱罐内壁特制的蜡封层,那里嵌着一层防潮防拆的蜂胶纸,一旦开封即现裂纹。
这是她从古法酿酱中得来的灵感——真正的味道,藏在时间与密封之中;真正的证据,也必须万无一失地抵达该去的地方。
“哑哥舅。”她低声唤道。
男人自阴影中走出,脸上疤痕在月光下泛白。
他不语,只重重点头,接过酱罐时动作轻得像捧着初生婴孩。
他知道这一程有多险:沿江有漕帮暗哨、水匪巡弋,更有太子府耳目遍布码头驿站。
但他也知,这一趟,非走不可。
“走水路,绕九江,经汉口入淮河,换快舟抵京。”苏晚晴声音极低,却字字如钉,“记住,不到城门不开封,不见沈二爷堂兄不交物。”
哑哥舅再度抱拳,转身登船。
小舟划开浓雾,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被黑暗吞没。
苏晚晴久久伫立,直到江面再无波痕。
她忽然笑了,笑得冷而锐利:“你们拿米压人,我拿信立世。这一局,我不争一时输赢,我要掀了你们的台。”
风更紧了。
对岸忽而传来整齐号子声,火把连成一线,照得江面赤红。
一支船队逆流而来,旌旗猎猎,赫然写着“太子府采办”四个大字。
船只吃水极深,显然满载,可偏偏没有报关记录,亦无地方官迎候。
她眸光骤缩。
来了……他们嗅到味儿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百里之外的杏花村,谢云书猛然从榻上坐起。
一阵剧烈咳嗽撕裂胸腔,他抬手掩唇,指缝间已渗出暗红血丝。
烛光摇曳,映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戾气。
“这么快……就动用东宫名义了?”他嗓音沙哑,几乎不成调,却透着久居高位的冷峻,“看来,那份调令……是真的触到他们的命脉了。”
窗外,夜雨悄落,打湿了院中新栽的桑苗。
他缓缓躺回床上,闭上眼,指尖轻轻敲击床沿,一下,又一下——那是旧时军中密语的节奏。
三长两短。
有人要死了。
或者,有人……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