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县衙前的铜锣响了三声,日头正悬在中天,蒸得青石板地冒着白气。
大锅里的药汤早已换过七次水,药渣堆在角落,黑如焦炭,而空气中却始终浮动着一股清苦回甘的香气——那是金银花与黄芩交融的气息,是三百零二人安然无恙的证明。
人群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连屋檐上都蹲着看热闹的少年。
他们不再退避,反而争相靠近那口铁锅,有人捧着粗瓷碗等分药,有人高声念着墙上张贴的生死状:“凡服此方者,七日内若现咳血之症,谢云书愿以命偿!”每读一遍,便有人重重拍腿,怒骂一句:“谁敢害这样的人?”
就在这片沸腾之中,两名衣衫褴褛的乞丐被五花大绑推到台前,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
一个孩童指着他们尖叫:“就是他们!昨天装病倒地,我还往他嘴里扔了颗糖豆,结果吐出来一团红乎乎的东西!”差役当场掰开其口腔,一枚破开的猪血胶囊滚落在地,腥臭四溢。
百姓哗然。
“我们被骗了!”
“是谁指使你们的?说!”
“是不是沈府的人?”
混乱间,周巡检副手整了整官袍,沉步登堂。
他本只是奉命维持秩序,可眼下民怨如潮,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一拍惊堂木,喝令审问。
起初两人死扛不说,直到拶子夹上手指,一声惨叫撕裂长空。
其中一人终于崩溃,猛然扭头指向城南方向,嘶吼道:“是茶楼掌柜给的钱!还有药粉!每月初七,码头第三家茶摊……账册就在竹筐底下!”
全场骤静。
这个名字像一根针,刺破了所有浮于表面的喧嚣。
茶楼掌柜——那是沈玉楼明面上的产业之一;而“药粉”,更是直接指向那些曾让整个南货市场陷入恐慌的“带毒酱菜”传言。
人群中,孙哑婆缩在卖糖糕的老妇身后,双手死死攥着衣角,指甲掐进掌心也不觉痛。
她看见那个曾经和她一起领银子、排练咳嗽姿势的男人跪在地上嚎哭,仿佛看到了自己。
她想起了那个雨夜,她蹲在桥洞下,怀里揣着五钱碎银,耳边回荡着上线的话:“只要按名单走街串巷,咳两声,吐点‘血’,就能换一顿饱饭。”
她也照做了。
她在集市中央捶胸顿足,假装昏厥,引得众人围观。
她说:“吃了那南来的酱,夜里就开始咳血!”
可第二天,有个小女孩跑过来,递给她一碗热粥,眼睛亮亮的:“婆婆,你慢点咳,我家还有酱,爹说这是救命的东西。”
那一碗粥烫得她整夜没睡。
此刻,她看着公堂之上那两个被揭穿的骗子,听着百姓愤怒的质问,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千斤石。
她忽然转身,跌跌撞撞冲出人群,鞋都跑丢了一只。
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直到深夜,细雨敲窗,银针婆婆正在灯下整理药材,院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佝偻的身影扑通跪倒在泥水中,浑身湿透,头发贴在脸上,嘴唇哆嗦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我错了……我不该为了五钱银子……害那么多人不敢吃饭……”孙哑婆哭得几乎背过气去,“我装咳、我吐血、我造谣……可谢大夫救过我老伴的瘫症啊!他连诊金都没收……我怎么能……怎么能……”
银针婆婆放下药碾,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身将她扶起。
老人的手枯瘦却有力,目光如炬。
“错能认,便是善未灭。”她轻声道,“你还来得及赎罪。”
翌日清晨,县衙尚未开门,已有百姓自发聚集。
他们听说昨夜有位曾参与造谣的老妇要出庭作证,纷纷赶来见证真相落地。
然而当孙哑婆颤巍巍走向衙门时,两名差役立刻拦住去路,面露忌惮:“站住!你已被列入‘疫源接触者’,不得近人!”
她浑身一僵,泪水再次涌出。难道连悔过的机会都不给她?
就在此刻,一道苍老却威严的声音自街角传来:“若她说一句假话,我愿以医者性命担保!”
众人回头,只见银针婆婆拄着乌木拐杖缓步而来,身后竟跟着十余名百姓——有背着孩子的农妇,有一瘸一拐的老汉,还有一个抱着襁褓的母亲。
“我儿高烧三日不退,是谢大夫一针救回!”
“我媳妇产后虚弱,喝了他开的汤剂才活下来!”
“我们全家吃过南货,一个都没事!反倒是停吃之后,孩子闹肚子!”
他们齐齐站在孙哑婆身后,如同一道无声的长城。
县令立于堂上,望着这前所未有的场面,久久未语。
最终,他轻轻点头。
鼓声再响,惊堂木落。
孙哑婆颤巍巍走入公堂,双膝跪地,双手举过头顶,似在交付一生最沉重的秘密。
“大人……小妇人今日,愿将所知一切,如实禀告。”她的声音起初微弱,继而渐渐清晰,“从何时起领取‘咳血粉’,如何按名单在集市表演……甚至……甚至每月初七,茶心之人如何在码头交接账册……我都记得……”
堂下一片死寂,唯有风穿过廊柱,卷起墙边那张生死状的一角。
而在城西破庙,谢云书倚坐在草堆中,听赵判官私生子低声复述衙门情形。
他闭着眼,唇边竟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窗外,天光正一寸寸亮起来。
晨光如刃,劈开清河县上空积压多日的阴霾。
衙门前的百姓尚未散去,空气里还飘着药香与怒意交织的气息。
孙哑婆跪在公堂中央,枯瘦的手掌摊开,仿佛捧着自己一生最后的良知。
“小妇人……本是个无用的老废物。”她声音颤抖,却一字一句清晰入耳,“可谢大夫救我老伴时,连口热水都没喝。他一个外乡人,不图钱、不图名,只为了让大家吃得安心……我却为五钱银子,装咳吐血,造谣生事,害得南货无人敢买,多少人家断了生计!”
她猛地磕下头去,额角撞在青砖上发出闷响。
“每月初七,我都在码头第三家茶摊领‘咳血粉’——不过是猪血加红曲调的假药!名单由茶楼伙计悄悄塞进糖糕纸包里。谁家穷、谁胆小、谁病得起,就安排谁上街演一场‘中毒’的好戏!”
人群哗然四起,愤怒的声浪几乎掀翻屋顶。
而当她说出那句“还有个女人,总穿素裙,蒙着面纱,从不说话,却每回都在谣言传出前夜,偷偷进出沈府后门”时,堂上一位差役猛然抬头,脸色骤变。
是周巡检副手。
他认得那个身影——数月前曾在户部尚书府外见过一次。
那女子轻车简从,却被柳如眉的远亲亲自迎入偏门。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走动,如今回想起来,每一处细节都透着诡异。
“素裙……不露脸……专挑谣言前夜出入沈府?”他喃喃自语,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这已不是市井阴谋,而是朝堂暗流借民间之口杀人于无形!
证据链条如蛛网收拢,终于触到了高墙之后的影子。
退堂钟声响起,人群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自发将墙上张贴的“禁食令”撕成碎片,抛向空中,像一场迟来的雪。
与此同时,城楼之上,黑衣记事官独立风中。
他手中握着兵部密探专用的墨色纸卷,本应写下“民心动荡,南货恐生民变”的奏报。
可笔尖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一个字。
他想起昨夜亲眼所见:三百零二人同饮药汤,无一人发病;想起今日公堂之上,一个曾参与造谣的老妇竟主动请罪,身后站着数十百姓为她作保;更想起那个躺在破庙中、命若游丝却仍运筹帷幄的谢云书。
那人明明虚弱到走路都要扶墙,却能在十日内织出一张反制大网,以民证清白,以真破谎。
“你说,一个国家若连一碗饭都不敢吃,还能走多远?”
那句话如刀刻心。
风起,吹乱了他的发,也吹醒了他蒙尘的职责。
他缓缓收回笔,将写满负面预判的纸卷一寸寸揉紧,最终,在晨曦微光中,彻底撕碎,任其化作片片残雪,随风而去。
而在城西破庙,残月未落。
谢云书倚门望天,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赵判官私生子蹲在一旁,眼中满是担忧:“你不能再耗神了,再这样下去……”
“还不到倒下的时候。”他打断,声音轻得像风,却又坚如铁石,“明日,我要让‘茶心’亲自来见我。”
话音落下,他缓缓闭眼,指尖轻轻抚过袖中一枚锈迹斑斑的铜牌——那是十年前兵部遗失的“玄字号密令”,唯有掌握真相之人,才配触碰它的重量。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光幽深似渊,低声道:
“去放个消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