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注,永宁镇外的破庙檐角滴水成河。
荒草在风中伏地颤抖,庙门半塌,一块写着“山神庇佑”的匾额斜挂在梁上,漆皮剥落,像是被谁狠狠劈过一刀。
庙内,一盏油灯摇曳,映出地上蜷缩的人影。
谢云书靠在冰冷的泥墙边,单薄灰袍已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如同裹尸布。
他指尖冰凉,唇色发青,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
高热烧得他意识模糊,可神志深处却有一根弦绷得死紧——不能倒,至少不能在这里。
他知道这镇上的每一口井、每一条巷、每一个人嘴里说出的话,都是冲着他来的。
“酱毒”二字,早已不是谣言,而是一把刀,插在南来商路的咽喉上,也插在他与苏晚晴拼尽全力才打开的生路中央。
他咬牙撑起身子,想取药箱里的安神散,手却抖得连瓷瓶都握不住。
就在这时,庙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个披着蓑衣的身影冒雨闯入,带着湿土和草根的气息。
是小满叔。
那汉子浑身滴水,怀里却紧紧护着一个油纸包。
他没多说话,只将东西塞进谢云书手中,低声道:“雪山采的野雪莲,刚送到我手上。我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当年你爹救过我全家。”
谢云书一怔,低头看着那株通体雪白、根须如丝的灵药,指尖微微一颤。
他当然记得那个名字——谢明远,太医院首座,一代医宗,因一句“逆龙鳞”之罪,满门抄斩,唯遗一子流落江湖。
而这株雪莲,传说生于极寒绝壁,百步之内无活物,采之者九死一生。
小满叔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压得极低:“他们说你在装神弄鬼,可我认得这双手——当年给我娘扎针续命的,也是这样稳、这样准的手。”
说完,他转身便走,仿佛从未出现。
庙门重归寂静,只剩雨打残瓦的声响。
谢云书闭目良久,终是缓缓起身,架锅煎药。
火焰映照着他苍白的脸,那一瞬间,竟有几分与记忆中父亲重叠的轮廓——冷峻、孤绝、不容置喙。
药香渐起,苦中带甘。
他一口饮尽,滚烫的液体滑入腹中,如一道暖流冲开经络冰封。
片刻后,气息稍稳,指尖回暖,连眉心那道因剧痛紧锁的褶痕,也悄然舒展。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破庙前已支起一块木牌。
粗笔墨字,力透板背:义诊三日,专治“因谣致病”者。
消息像风一样刮遍全镇。
起初无人敢信,直到第一个病人被抬来——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浑身抽搐,双目翻白,嘴角溢沫,几个游医轮流诊脉,皆摇头叹息:“酱毒入脑,神魂已散,无救。”
人群围拢,窃窃私语。
“听说昨夜狗盆里的酱菜都被泼了,怕沾了邪气。”
“可我家娃就是馋那口梅酱,偷吃了半勺,今早就这样了……”
“报应啊!南货就是不干净!”
就在这混乱之中,谢云书缓步走出庙门。
他脸色仍显虚弱,脚步却不迟疑。
蹲下身,三指搭上少年腕脉,不过数息,唇角忽地扬起一丝冷笑:“惊风而已。因恐惧过度诱发,心神溃散,并非中毒。”
众人哗然。
“你胡说!明明是酱毒发作!”有人怒吼。
谢云书不理,只从针囊取出三枚金针,动作轻缓如风吹柳絮。
百会穴一点,人中微刺,涌泉轻捻——三针落下,少年抽搐渐止,呼吸平稳,眼皮轻轻颤动。
围观百姓屏息凝神,连咳嗽都不敢。
片刻后,少年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哑声喃喃:“我不想死……我想吃娘做的梅酱饭。”
全场骤静。
然后,不知是谁先动了,一位老妇默默掏出手帕擦泪,一个汉子转身踹翻了自家门口写着“驱毒符水”的陶碗。
谢云书收针入囊,目光扫过人群:“毒不在食中,在人心惧。你们怕的不是酱,是被人骗了还不自知。”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妪拄杖而来,步履虽缓,气势如虹。
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药袍,袖口绣着一圈银线梅花——那是三十年前名动江湖的“银针婆婆”独有标记。
她径直走到谢云书面前,伸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指尖颤抖地抚过他小臂内侧一道陈年疤痕——那是幼年练针失手,被火针灼伤所留。
老人浑身一震,眼眶瞬间通红。
“我还道谢家绝后……”她声音哽咽,几乎不成调,“原来你还活着。”
她猛地转身,当众掀开随身药箱,取出一套乌木针匣,匣面刻着“十三针诀”四个古篆。
“这十三根针,是我亲手淬炼十年,以雪山水养、雷击木烘、百药浸润而成。”她一字一句,响彻街巷,“今日,归你!”
随即,她环视全镇医者,厉声喝道:“谁再说‘酱有毒’,先问问我这一双手——敢不敢接诊真正的病人!”
群医噤若寒蝉。
晨光破云,洒在破庙门前那块木牌上,墨字如血,灼灼生辉。
而在镇外官道尽头,一名身着巡检服饰的男子正策马疾驰而来。
他帽檐压得极低,怀中紧贴胸口处,藏着一份折叠严密的纸页。
十七个名字,十七个被收买的嘴。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身后三十丈,一道黑影悄然缀行,斗笠遮面,袖中银光微闪。
风暴,才刚刚开始。夜雨初歇,天光未明。
永宁镇外的破庙前,那块写着“义诊三日”的木牌已被晨雾浸得发黑,墨字却依旧如刀刻般清晰。
庙内油灯将熄未熄,灰烬里还残留着艾草与药渣的余味。
谢云书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捏着一张泛黄的粗纸地图,指尖沾着尚未干透的血迹,正一笔一划圈出十七个名字所对应的村落位置。
血点斑驳,像极了秋后凋零的枫叶。
门轴轻响,一道湿冷的气息悄然涌入。
来人未打伞,靴底泥泞,在门槛处顿了顿,才低声道:“名单……带来了。”
是周巡检副手。
他脸色铁青,袖口微颤,从怀中取出一封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纸页,双手递出时指节发白,仿佛那不是一份证词,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十七人,全是些走投无路的乞丐、江湖游医,每传一句‘酱毒’谣言,便得三钱银子。”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进风声,“联络人代号‘茶心’,交接地点在城西旧茶寮,每月初七换一次信物。”
谢云书没接话,只垂眸翻开纸页。
目光扫过那一列名字——张瘸子、刘三娘、陈半仙……每一个都熟悉得令人作呕。
这些人曾在他施针救人时围观看戏,也曾捧着他煎的药汤跪地求命。
如今,却为几两碎银,亲手将千家万户推入恐慌深渊。
他的指腹缓缓抚过“茶心”二字,忽然一阵剧烈眩晕袭来,眼前猛地一黑,喉间腥甜翻涌——
“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正正落在纸上,将那两个字染得猩红刺目。
周巡检副手惊得后退半步:“你……你还撑得住吗?”
谢云书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动作缓慢却坚定。
他望着地图上那十七个被血圈起的点,如同俯视一张即将收网的棋局。
“沈玉楼打算在哪动手?”他问,声音沙哑如锈刃刮石。
“杏花村东塾学。”副手咬牙,“三日后午时,三十名孩童将‘集体中毒’,栽赃南楼酱坊——证据链已备齐,连仵作都买通了。”
谢云书闭眼片刻,再睁时眸底已无波澜,唯有寒光流转。
“明日午时,我要在县衙大堂,见一个‘说不出话’的人。”他缓缓道,语气轻得像在说今日天气。
副手一怔:“哑巴?如何作证?”
“有些真相,”谢云书低头拾起一枚银针,在指尖轻轻一旋,寒光掠过灯影,“不是听来的,是被人捂住嘴也压不住的。”
次日,县衙大堂。
铜锣三响,百姓围观如堵。
主审县令懒洋洋靠在太师椅上,瞥见谢云书一身素袍立于堂下,冷笑:“郎中也敢告官?谁给你的胆子?”
话音未落,两名衙役抬进一名老农。
那人双目浑浊,喉咙发出“嗬嗬”之声,显然不能言语。
身后跟着的婆子哭喊:“我老头子只是去茶寮讨口热水喝,回来就成哑巴了!定是他们怕他说出什么!”
满堂哗然。
县令嗤笑:“哑巴指证?荒唐!此案无需再审,拖出去——”
“慢着。”谢云书抬手,银针已在指间凝成一轮寒月。
他缓步上前,三指搭脉,随即取出两枚细如毫毛的金针,稳准狠地刺入老农风府、哑门二穴,又命人取来艾条,灸其督脉要穴。
动作行云流水,无半分迟疑。
堂上寂静无声,唯闻艾草燃烧的噼啪轻响。
约半炷香后,老农脖颈微微抽动,喉间忽然发出一声“咯——”,像是被什么卡住多年的东西终于松动。
接着,一声嘶哑却清晰的喊叫,撕裂了整个公堂:
“李癞子!是你拿钱让我闭嘴的——!”
全场死寂。
谢云书立于堂中,银针在指尖旋转如轮,映着窗外渐聚的乌云,冷声道:
“有些话,不是不能说,是有人不让说。今天,我替他说。”
雷声滚滚,自远及近,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
而在千里之外的杏花村,晨雾弥漫的院中,一只粗糙的油纸包裹静静躺在门阶上,被露水打湿了一角。
无人知晓它何时而来,亦不知来自何方。
直到苏晚晴推开柴门,弯腰拾起。
她解开绳结的瞬间,一枚银针滚落掌心——
针尖染血,寒光微闪。
旁边纸条上,字迹清瘦如骨:
“勿念,我在替你扫路。”
她的手指,轻轻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