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亮,杏花村口已站满了人。
寒风卷着枯叶在泥道上打转,村民们提着灯笼、抱着物件,默默守在路旁。
老槐树下,阿牛嫂捧着一双千层底布鞋走上前,鞋面洗得发白,却一针一线密实如织网。
“走远路,得踩自家土。”她声音不大,眼圈却红了,“这双鞋,我熬了三个通宵赶的,底里还夹了晒干的艾草——去北地冷,别冻坏了脚。”
苏晚晴接过鞋,指尖触到那厚实的鞋底,心头猛地一颤。
她低头换下旧履,将新鞋穿进脚心,踏实得像踩回了这片生养她的土地。
她没说话,只用力抱了阿牛嫂一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终究没落下来。
小春子姐从包袱里掏出一小包种子,塞进她的行囊:“这是新试出来的耐旱麦种,北地沙土也能活。到了京城也别忘了种——手艺是根,粮食是命,咱们南楼的东西,要能在任何地方扎下根来,才算真成气候。”
苏晚晴点头,嗓音微哑:“我会让它们在京郊的地里开花结果。”
村中妇人们纷纷上前递送干粮、药包、手绘的温控图谱;孩子们举着自己抄写的《酱娘歌》纸条,嚷着要她带去京城唱给皇帝听。
沈二爷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后方,目光沉静,只一句:“活着回来,南楼等你收麦。”
可当驴车备好,众人劝她骑马或坐轿时,苏晚晴却摆了摆手。
“我是南楼出来的女人,不是官太太。”她拍了拍驴车边缘,笑着跃上车板,“这一路三千里,我要和大家一样颠簸,一样吃粗饭喝冷水。谁也别想用身份隔开我和这片泥土。”
驴车吱呀启动,车顶那面粗麻布幡随风展开,五个墨字赫然飘扬——素宴·南来。
风刮得紧,旗帜猎猎作响,像是撕开了沉闷长空的第一道口子。
谢云书立于车尾,肩扛锄头,一身短打扮如同寻常雇工,唯有眼神锐利如刃。
他扫视四周,不动声色地记下每一张面孔。
自昨夜起,他已在暗中布下七处耳目,而此刻,随着车队驶出村界,那些藏在树影、茶棚、路牌后的窥视目光,也悄然浮现。
第一处歇脚地,名为“青石驿”。
一行人在破庙前停驻,烧水煮粥。
谢云书借拾柴之名绕至后山,攀上断崖,取出藏在石缝中的铜哨轻吹三声。
片刻后,一只灰羽信鸽掠过林梢,却被他凌空截下。
拆开竹管,取出密信,纸上无字。
他冷笑一声,从怀中取出特制药粉轻轻一洒——隐显文字浮现:“目标已离巢,行至青石,卢沟桥设局,以溺亡报官。”
字迹出自兵部签押房惯用的蝇头小楷。
“好一个‘意外落水’。”他指尖碾碎纸条,眸色骤寒,“他们等不及要灭口了。”
入夜,宿于野岭驿站。
残灯如豆,谢云书伏案疾书,将沿途所见耳目位置、传信路线绘成密图,封入蜡丸,交由暗线快马南返,直送沈二爷手中。
翌日清晨,他唤来赵元亨。
府台公子昨夜亲眼见农户因“禁私酿令”无法制曲,酱菜腐坏、牲畜染疫,一家老小围灶痛哭。
他蹲在泥地里亲手调配菌曲,却被当地胥吏推搡呵斥:“贵人勿扰庶务!莫要污了你的靴子!”
他当时怔住,继而仰天大笑,笑声里竟有悲怆:“若读书只为做官,不做百姓之官,读它何用?!”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写就《南行纪实》,字字泣血:“一路所见,非盗匪横行,乃政令杀人。一道‘禁术令’,锁住千家技艺,饿死万民口粮!”
此刻,谢云书将计就计,命他率一支伪车队先行,旗号鲜明,车马喧嚣,引敌入套。
“你不怕死?”谢云书盯着他问。
赵元亨系紧腰带,抬头一笑:“怕,但更怕睁眼看着良知烂在肚子里。”
车队分道。
真队悄然改道,转入荒山野径。
驴车在陡坡上摇晃,车轮碾过碎石与积雪,一步一滑。
苏晚晴亲自执缰,掌心磨出血痕也不松手。
她望着前方苍茫群山,低声自语:“他们想让我止步,我就偏要走得更远——这一趟,不为封赏,不为权贵,只为告诉天下人,真正的味道,从来不在御膳房,而在灶台烟火之间。”
而此时,千里之外,京城东市深处。
一间不起眼的茶肆二楼,灰袍客临窗而坐,指间捻着一枚铜钱,纹丝不动。
楼下脚步轻响,一名黑衣人闪身而入,单膝跪地:“苏晚晴已入境,车队寒酸,仅三辆驴车,打着‘素宴·南来’幡旗。”
灰袍客缓缓抬眼,窗外晨雾弥漫,街市初醒。
他唇角微动,吐出一句极轻的话——
“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