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铁,压得断柳渡鸦雀无声。
苏晚晴立于河湾高坡,指尖紧攥一截青霜琉璃残片,冷光映着她眸底的寒意。
远处官道上尘烟未起,可她的心跳早已与水生传来的震动频率同步——快三慢,再两急。
那是金线会独有的暗语节奏,像毒蛇吐信,在寂静中撕开一道裂口。
她没有犹豫。
“主队折返,藏入芦苇荡深处,熄灯闭声,不得惊动水面浮萍。”她低声下令,声音压得比风还轻,“盐车小队即刻出发,罐体外刷泥浆,内装染色浊水,路线走官道明线,旗帜要亮,马蹄要响。”
命令传下,不过三息之间,原本整装待发的药罐车队悄然调头,悄无声息地滑入河湾密草之中。
而那支仅有四辆板车的“盐运队”,则大张旗鼓驶上主道,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哗啦啦的喧响,仿佛生怕敌人听不见。
苏晚晴伏在坡顶,目光如刀。
谢云书咳得厉害,是小萤用厚毯将他裹着抬来的。
他靠在一棵老柳树下,唇色泛青,却仍执意睁着眼,盯着地图上那一道由南向北的虚线。
“他们若识破是空罐……”他喘息着,指尖在“幽州”二字上轻轻一点,“便会反扑真路。但只要他们动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
“留下的不是痕迹,是命。”苏晚晴冷冷接话,将手中残片收入袖中,“我让每一只真罐都刻了编码——窑号、日期、匠名,一个不落。从今往后,杏花窑的东西,不出正品,只出证据。”
石先生站在她身后,抚须良久,忽然低叹:“昔有青铜铭功,今有霜纹记责。这不止是防伪,这是把匠人的骨气,刻进了器皿里。”
话音落下,天地重归寂静。
唯有河面浮雾渐浓,如纱似幕,将整个断柳渡笼进一片诡谲的安宁。
时间一点点爬过五更。
突然——
前方官道传来一声闷响!
紧接着,火光乍起!
那支“盐车”队伍刚过断崖隘口,十余条黑影便如鬼魅般从山脊跃下,刀光一闪,直接劈开最前一辆板车上的琉璃罐。
泥浆四溅,腥臭扑鼻,领头黑衣人猛地抬头,眼中怒火炸燃:“假的!”
“搜!继续搜!他们一定分了路!”他嘶吼着,挥手示意手下扩大搜索范围。
可就在此时,另一侧林间忽有异动!
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人披蓑戴斗,高举一面令牌:“紧急军驿!‘防疫药材’改道清水谷,速通关隘!”
黑衣人一怔,互视一眼,当即分出一半人手翻身上马,追击而去。
断崖之下,芦苇荡中。
苏晚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底闪过一丝锐光。
“走了六人,留了七人。”她低声对身旁暗卫道,“记住,我要活口,尤其是那个穿灰靴、左耳缺角的——他的步伐节奏,和三年前纵火烧窑的那个背影一模一样。”
暗卫点头,如幽魂般潜入水中,贴着河底悄然包抄。
而坡上,谢云书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暗血。
小萤慌忙去擦,却被他轻轻推开。
他望着远方火光摇曳的官道,声音微弱却清晰:“晚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金线会宁可错砸十罐,也不肯放过一只?”
苏晚晴眉头微蹙:“因为罐子里装的,从来就不只是梅酱。”
“是军需命脉。”谢云书闭上眼,气息微弱,“酸防腐,防的是粮变;粮不腐,兵才能战。若北境戍卒因缺酸而致疫病蔓延……胡骑只需一纸密令,便可趁虚而入。他们盯的不是商路,是江山缺口。”
苏晚晴瞳孔一缩。
她终于明白,为何白掌柜临行前握着她的手说:“这些罐子不止装药,也装着百姓对朝廷的最后一丝信任。”
原来,这场劫,早就不止是商战。
是国运之搏。
是有人想借她之手,断了边关最后一条活路。
风忽然停了。
河面浮雾被一道无形之力撕开,露出半轮惨白的月。
就在这死寂之中,断崖上的打斗骤然升级!
刀光闪现,惨叫突起!
“砰!砰!”接连数声,又是几只琉璃罐被劈开——仍是泥浆!
“再找!他们一定还有后招!”黑衣首领目眦欲裂,疯狂踹翻一辆空车。
可他没发现,就在他脚边的阴影里,一滴混着泥水的液体正缓缓渗入地面——那不是普通泥浆,而是九酿梅酱的浓缩母液,遇铁锈即生荧光反应。
而更远的林梢之上,一只漆黑的陶哨正悄然拧开盖子,一缕极淡的青烟升起,转瞬消散在夜风中。
苏晚晴望着那抹烟,唇角微扬。
“收网。”
她轻声道。
当夜,黑衣人突袭“主队”,劈开十余罐才发现全是泥浆染色的假货。
埋伏已久的商盟暗卫趁机包抄,擒获两名活口。
审讯中得知——当夜,寒潮倒卷,霜风割面。
断柳渡的芦苇荡里,血味混着泥腥在雾中悄然弥散。
黑衣人怒吼未绝,便已被商盟暗卫如猎犬般扑倒,脖颈一扣,闷声栽进淤泥。
刀光起落间,七具尸体横陈河岸,唯有两人被铁链锁喉,生生拖入暗处——苏晚晴要的是活口,不是死账。
火把映着审讯岩洞的石壁,影子扭曲如鬼舞。
一名俘虏满脸血污,左耳缺角,正是苏晚晴点名要的那人。
他起初咬牙闭目,任鞭不语,直到小萤拎出一只残破琉璃罐,将九酿梅酱母液滴上其靴底锈斑——荧光幽然亮起,如鬼火勾魂。
“三年前,你烧了我的头窑。”苏晚晴蹲下身,指尖轻抚那道焦黑裂痕,“那一夜死了两个守窑匠,一个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你说,这仇,我该不该报?”
男人瞳孔骤缩,终于开口,嗓音嘶哑:“我们……只是奉命行事。金线会下令,要在北境驿站调包真罐,用霉变假酱换走‘晚晴露’,再散布疫病谣言——说你们的酱毒害戍边将士,致军中痢疾蔓延……一旦朝廷震怒,查封民间供粮渠道,你们的商路就全断了。”
洞内一片死寂。
谢云书靠在石壁旁,唇色仍白,却冷笑出声:“好一招借刀杀人。毁你不需千军万马,只要一坛臭酱,就能让百户农妇失业,千顷良田荒芜,万民寒心。”他抬眼看向苏晚晴,“他们怕的从来不是你的酱香,是你让百姓有了不依官仓也能活命的底气。”
苏晚晴站起身,眼神冷得像淬过青霜的刀刃。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只特制青霜罐——通体泛着月华般的冷光,外壁霜纹细密如织,近看竟隐现“信义”二字暗码;内层则以微雕技法刻满《保甲屯粮律》全文,字如蚁行,却清晰可辨。
“他们以为我们在卖酱?”她冷笑,声音不高,却压过了风声,“他们以为这一罐罐运去北境的,只是调味佐餐的酸梅汁?”
她指尖划过罐身,仿佛抚摸一座城池的城墙。
“我们在筑一道看不见的长城。”她说,“用每一寸霜纹做砖,每一道编码为哨,每一个农户的工钱作烽火台。他们想泼脏江南良心?那就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真正的‘国脉’。”
话音落下,洞外忽有蹄声轻响。
水生飞奔而至,双手比划:真车队已改道北岭险径,正沿悬崖古道悄然北上。
那里无路碑、少驿传,唯有猎户踩出的碎石小道,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但正因如此,反倒成了最安全的咽喉之路。
苏晚晴走出山洞,立于高岗。
远处,一列无灯无旗的车队如潜龙蜿蜒,在雪脊之间缓缓前行。
每人肩扛一罐,马驮十箱,火把藏于竹筒之内,只余微光点点,宛如星河流转。
那是上千农夫日夜赶工的心血,是三百窑口连烧七昼夜的成果,更是北境三万戍卒明年开春唯一的防腐军粮。
她凝望着那条沉默的灯火长蛇,手中紧握青霜罐,仿佛握住整个南方大地跳动的脉搏。
忽然,北方极远处,一道烽燧冲天而起!
赤焰撕裂雪幕,照亮苍茫原野,仿佛回应着这一夜南来的无声誓言。
风起,霜降,万里河山同此一息。
而在这静谧壮烈的交接之中,苏晚晴眸光微闪,低声自语:“这才刚开始……接下来,光靠铜板付工钱,可撑不住这盘大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