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未破,驿馆偏房内烛火摇曳,映得墙上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潜伏的刀锋。
苏晚晴独坐案前,指尖缓缓抚过那块染血布条上的金线密语。
粗糙的布料边缘被火燎得卷曲发黑,唯有中央那段以极细金丝绣成的符号,在昏黄烛光下泛着冷芒。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京西粮仓,火油已埋。”声音很轻,却像铁钉凿进骨缝,寒意直透脊背。
这不是恐吓,是宣战。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杀意,抬手敲了三下桌面。
门外脚步轻响,黄裁缝佝偻着背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泛黄的羊皮图。
他是专为太庙缝制祭服的老匠人,干这行四十年,闭着眼都能画出每一道宫门的位置。
“您说要看符号走向?”他沙哑着嗓子,将图铺开在案上。
苏晚晴把血布轻轻覆在图上,对准那些弯折交错的金线标记。
她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忽然停住。
“这个‘三折回廊’……”她指着图中一段蜿蜒路线,“是不是通往东配殿香料库?”
黄裁缝眯起浑浊的老眼,凑近看了许久,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往后踉跄半步:“不……不对!这不是太庙的路!这是京西粮仓地下的库道图!”
“什么?”苏晚晴瞳孔骤缩。
“老奴年轻时曾随工部监修粮仓,见过一次施工图纸。”黄裁缝声音发颤,“这‘三折回廊’,是当年为防潮设计的暗道,通向地下三层储冰窖。按律,除司仓郎中外,任何人不得进出。可这标记……竟和施工图上的暗记一模一样!”
苏晚晴心头轰然炸开。
敌人不仅计划纵火,还掌握了连朝廷都已遗失的地下通道!
他们要的不是混乱,是精准摧毁——一把火烧掉贡品样本,再嫁祸于她私运易燃物入仓,届时“晚晴露”非但不能入册,反倒成了“祸国酿”,她苏晚晴就是万死难辞其咎!
她猛地站起身,袖角带翻茶盏,瓷片碎裂声惊得窗外鸦雀齐飞。
不能等。
她必须抢在火起之前,把真正的贡品藏出去,还要让敌人以为得手。
就在这时,门帘微动,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
谢云书。
他依旧穿着素色粗衣,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可那双眼睛,却黑得像深夜里的寒潭,沉静中藏着风暴。
“你查到了?”苏晚晴问。
他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本残破账册,封皮焦黑,边角尽毁,显然是从火中抢出的:“城南旧巷有个废弃马厩,我布下的暗线昨夜发现有人交接密件。这是三个月来进出京西粮仓的物资登记副册,主册已被销毁,但这本……留下了痕迹。”
苏晚晴接过翻开,目光瞬间凝住。
“桐油三百斤,干草八百捆,用途:修缮宫墙防水层。”她冷笑一声,“桐油易燃,干草助火,修个墙要这么多?真是好大的工程啊。”
她继续往下看,手指突然顿住。
“登记人……孙福安堂弟?”
谢云书眸色一沉:“孙家与柳如眉勾结已久。这一把火,不止要毁你成果,更要借机清洗异己,顺便把贪墨仓储的罪名推给无辜者。”
苏晚晴合上账册,眼中寒光凛冽。
“既然他们想演戏,那就陪他们演到底。”
次日清晨,杏花村驻京驿馆外鼓乐喧天。
五坛贴着朱砂封条的“九酿梅酱”被郑重抬上牛车,苏晚晴亲自送行,当众宣布:“贡品已备齐,即刻启程送往礼部查验,请诸位见证。”
围观百姓啧啧称奇,官差也上前查验封印,确认无误。
消息迅速传开——“晚晴露”主酱走水路,三日后抵京查验!
与此同时,南北码头风声四起,苏晚晴亲率两队人马频繁出入,大张旗鼓调度船只,放出风声说“主力已发”。
巡防营都开始加派人手盯梢水道。
没人注意到,当天夜里,一辆不起眼的旧牛车悄然驶出驿馆后巷。
车上装的是空酒瓮,瓮底却藏着夹层——最精的十坛“九酿梅酱”正静静躺在其中,密封完好,温度恒定。
驾车的是李掌灯,他帽檐压得极低,脸上还抹了灰土。
穿过三条暗巷后,他低声报了一句口令,前方义仓小门悄然开启。
刑部一位老友早已等候多时,默默点头,将牛车引入地下库房。
“这里归我管,三日内不会有人查。”他说。
李掌灯拱手欲退,却被一道声音叫住。
“等等。”
苏晚晴不知何时已站在门边,披着斗篷,神情冷峻。
她走过去,亲手将最后一坛酱的封条压实,然后抬头望向远处京城西郊的方向——那里,寂静如常,灯火稀疏。
可她知道,黑暗之中,有无数双眼睛正在窥视,有无数只手正在点燃引信。
她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冷笑。
“让他们去找吧。”
“找一堆不存在的火。”三更梆子刚响过,京西的夜风忽然变得焦躁。
一道猩红火光撕裂了漆黑天幕,从粮仓西侧腾起,如恶龙吐焰,瞬间吞噬半片屋檐。
浓烟翻滚,直冲云霄,惊得城外宿鸟扑棱棱四散飞逃。
巡防营闻讯急驰而来,铁蹄踏碎长街寂静,火把连成一条赤蛇,奔向灾源。
可当他们冲至仓前,却齐齐勒马,惊疑不定地望着眼前景象——外墙已被烈火炸开一道豁口,砖石崩落如雨,可内仓主库竟完好无损!
那本该堆满干草桐油的第三进院落空空如也,只有几捆湿透的麻袋塞在通风口,焦黑边缘还冒着残烟。
火势被硬生生掐断在蔓延途中,仿佛一头猛兽刚张开血口,就被人生生扼住了咽喉。
“不对劲!”带队校尉翻身下马,一脚踢开地上尚未燃尽的火折子,眼神骤冷,“这火点得太巧,熄得更怪。”他蹲身细查地面,忽而伸手一捞——一只沾满煤灰的皮靴赫然入目。
靴底绣着暗纹,抖去尘土后,赫然是柳家独有的双鹤衔梅徽记。
“柳如眉的人……动手了。”
与此同时,城南义仓深处,烛光微晃。
李掌灯靠在墙角喘息,袖口渗出血迹,却是死死护着胸前那本染血账册副页。
他听见外头骚乱,嘴角扯出一丝笑:“成了……晚晴姑娘,这一把火,烧不出你的命来。”
而此时,苏晚晴正立于礼部门前的青石阶上,身后五坛朱砂封印的“九酿梅酱”静静排列,宛如列阵将士。
晨光洒落,映得她眉眼锋利如刀裁。
百名衣衫褴褛的贫民围聚台下,眼中带着迟疑与期待。
她亲自启封,揭开泥坛——刹那间,一股醇厚酸香破空而出,似春溪穿林,似秋果坠枝,勾得人喉头滚动,饥肠辘辘。
第一位老乞丐颤抖着手接过陶碗,浑浊双眼盯着那琥珀色的酱汁看了许久,终于啜饮一口。
须臾,他浑身一震,老泪纵横,扑通跪地:“三年了……整整三年没闻到这么香的酸味了……我闺女病得只剩一口气,就是靠一碗这样的酱吊住命活下来的啊!”
人群哗然。
第二位妇人尝罢,嚎啕大哭:“这是我娘走前最后念叨的味道……你这酱,不是吃的,是命根子!”
一人哭,百人应。
百姓群情激愤,怒吼声如潮水般拍打礼部大门:“留酱不留奸!留酱不留奸!”声浪滚滚,直冲云霄。
消息传入宫中时,太妃正用早膳。
听闻禀报,手中玉杯猛然砸地,清脆碎裂声惊动满殿宫人。
她颤声怒喝:“谁敢动她的酱?那是我北境沦陷前最后一顿团圆饭的味道!谁动她的酱,便是动我舌尖上的故土!”
而在京城最高处的望楼之上,谢云书独立风中,白衣猎猎,眸光沉静如渊。
他望着西郊仍未散尽的黑烟,唇边浮起一抹极淡、却极冷的笑意。
“这一把火,”他低语,声音轻如耳语,却字字如钉,“烧出来的不是罪证……是我们进京的门。”
远处,礼部大堂灯火通明,六部官员陆续登阶入殿。
明日廷议,议题已定:是否追认“晚晴露”为年度贡品。
反对之声已在暗流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