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将至。
乌云压着山脊一路滚来,风还未到,杏花村外的老槐树已开始剧烈摇晃。
苏晚晴站在院中,手中紧攥着那半幅残破嫁衣,指尖顺着金线蜿蜒的走势缓缓滑动,仿佛能触到绣娘临死前颤抖的呼吸。
“红姑说得没错。”她低声自语,“这不是婚服……是图谱。”
嫁衣上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是装饰。
那些看似随意的结扣、疏密交替的走线、甚至某几处故意歪斜的回针——全都是暗记。
阿兰带着几位识字妇人熬了三夜,终于拼出规律:金线走势对应江岸潮汐涨落时间,结扣间距影射驿站里程,而某些用赤线缠绕的小点,则标注着巡检哨卡的位置与换岗时辰。
这不是绣活,是命脉。
“他们用女人的手,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苏晚晴眸光沉冷,“而现在,这张网要反过来割他们的喉咙。”
她抬头看向议事厅方向,帘幕微动,谢云书正靠在暖阁软榻上,面色苍白,唇角还残留着未擦尽的血痕。
但他眼神清明如刃,手中执笔,在沙盘边缘快速写下三道指令。
黑白棋子已被摆成阵势。
代表敌军的黑子封锁官道、扼守渡口;白子则迂回穿插,隐于芦苇荡、伏于浅滩侧翼。
他咳了一声,指节轻敲沙盘第七岔口:“金线会的人一定会在那里动手。”
“为什么?”赵四婶忍不住问,“那地方水窄泥深,船都难行,谁会走?”
“正因难行,才最安全。”谢云书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他们不会想到我们会用人推车、趁退潮走滩。但正因为隐蔽,也最适合灭口——无声无息,尸体沉入淤泥,连浪都不会翻一个。”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苏晚晴盯着那处标记,心头一凛。
敌人比她想象的更狠,不仅要断货,更要杀人立威。
三名脚夫被栽赃“私贩火器”,罪证是从酱坛夹层搜出的铁片——分明是石敢当为防劫匪设计的弩机零件。
可如今,这些原本用来护商的利器,竟成了夺命的把柄。
“他们不是要拦我们。”她忽然明白,“是要斩断人脉,让无人敢替我们运货。”
话音落下,众人皆寒。
这意味着,信任正在崩塌。
百姓怕惹祸上身,商队不敢接单,就连平日最热心的邻里也开始避而远之。
封路只是表象,真正致命的是人心的退却。
“那就换人。”苏晚晴站起身,目光扫过屋内每一位妇人,“他们不怕女人,所以看不起女人。可正因如此,女人才能走他们看不见的路。”
阿兰点头:“浣纱妇、卖菜婆、寡妇孤娘……这些人日夜穿行乡野,从不引人注目。”
“那就组一支女子运队。”苏晚晴声音坚定,“不用马车,不用镖师,只用肩膀和手推车。她们不走大道,不打旗号,夜里行,潮时渡。”
谢云书抬眼望她,眼中掠过一丝惊艳。
这个女人,总能在绝境中劈出一条血路。
她不信天命,不信贵胄,只信自己手中的泥土与技艺。
哪怕整个朝廷都在围堵她,她也要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撕开一道口子。
他提笔蘸墨,写下最后一道令:
“选寡妇组队。仇深者勇,且无人怀疑妇人夜行。”
笔锋顿住,他又补了一句:“酱坛泥胎夹层加厚,拆解弩机零件藏于其中,外裹陈年酱曲封口,气味掩蔽,不易察觉。”
石敢当接过命令,沉声应下。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旦被抓,便是秋后问斩的重罪。
可他也知道,这些人早已没了退路。
丈夫战死边关,儿子冤死牢狱,家破人亡者,何惧再闯一次鬼门关?
夜更深了。
风灯叟默默退下,去往上游塔楼准备蓝焰信号;赵四婶召集识潮汐的老渔妇核对时辰;白玉娘则带着一群曾被欺辱的女子清点车辆、测试推力。
苏晚晴独自回到房中,打开一只旧箱。
里面是她穿越以来亲手做的第一双布鞋,还有谢云书当年咳血染红的帕子。
她轻轻抚过那些痕迹,忽然觉得胸口发烫。
他们一路走到今天,踩过泥泞,吞过屈辱,扛着盐袋走上府衙门前,也曾抱着烧毁的账本在雨夜里痛哭。
可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明明危机四伏,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因为她不再是一个人在战斗。
门外传来脚步声,谢云书撑着拐杖缓步而来,玄衣未脱,眉宇间仍带着病色,却挺直如剑。
“你真的决定了?”他问。
她望着他,笑了笑:“你说过,断我一条路,我便劈出十条道。现在,该轮到我们出手了。”
他凝视她良久,终是点头:“七日后,潮退最深之时,就是行动之刻。”
窗外,雷声隐隐滚动,像是天地在酝酿一场巨变。
而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十二辆改装牛车正悄然停入柴房。
酱坛整齐码放,泥胎厚重,封口严实。
每一只坛底,都藏着一段无法言说的秘密。
红巾已备,黑绳待系。
风暴将至,无人知其形。暴雨如注,天地间一片混沌。
七日后,子时三刻,潮水退至最深处,露出河床大片湿滑的淤泥滩。
十二名女子立于芦苇荡边缘,头裹红巾,在夜风中猎猎飘动,像十二簇不肯熄灭的火。
她们肩抵车柄,掌心磨破的老茧压着粗糙的木梁,臂上黑绳沉沉坠着亡夫亡子的姓名牌——每一块木片都浸过泪与恨,重得能坠入黄泉。
苏晚晴站在渡口高坡,一身青布短打,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眸光却比雷火更亮。
她没说话,只是抬起手,轻轻一挥。
十二辆改装牛车缓缓推进泥沼,车轮碾过湿泥,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仿佛大地在呻吟。
酱坛层层叠放,表面覆着厚实酱封,气味浓烈刺鼻,混着陈年曲霉与发酵豆香,足以掩盖任何异样。
每只坛身贴着不同花印:梅花、梨花、海棠……看似随意,实则是阿兰按密码排布的通行暗记——开哪一坛、何时开、由谁接手,皆有定数。
队伍刚深入芦苇荡腹地,水面忽起轻响。
没有灯火,没有呼喝,三艘无灯小舟如幽灵般自雾中滑出,船头立着蒙面黑衣人,手中寒光微闪——是毒针筒,专破内劲护体,见血封喉的“牵机引”。
“动手!”小石头叔伏在苇丛深处,一声短哨撕裂雨幕。
刹那间,数十道钩索自两侧飞出,带着沉重铅坠,精准缠住敌船船舷。
巡防队员齐力一拽,船只猛然倾斜,一头扎进三尺深的淤泥坑,动弹不得。
一名“针奴”怒吼着抬手欲射,赵四婶早已扑出,如母豹般撞入水中,死死咬住对方手腕,竟硬生生撕下一片皮肉,毒针筒“咚”地落入泥中。
“我男人死在你们手里!”她满嘴是血,眼眶赤红,“今日先收点利息!”
其余女子毫不停步,推车疾行,踏过浮板桥,穿越浅滩密道。
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与泥浆,她们的脚步却越来越稳,越来越快——那不是逃命,是进军。
天边微白时,府城西市已聚起人群。
红巾队推车列阵,当众掀开三只特酿酱坛。
泥胎剥落,厚酱刮净,赫然露出完整的弩机组件:扳机、弓臂、箭槽,严丝合缝。
郑伯捧出账册,朗声宣读:“此物出自县尉私库,签字画押,赃物编号与我商盟报失清单完全吻合!”
围观百姓哗然。
一位拄拐老汉颤巍巍上前,盯着那染血的红巾,声音沙哑:“你们……不怕死?”
赵四婶抹去脸上雨水与血水,将红巾高高举起,一字一句:“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不敢再随便判我们死!”
人群寂静片刻,忽然爆发出低低的喝彩。
有人悄悄摘下帽子,有人默默攥紧了拳头。
那一抹红,在灰蒙蒙的晨雨中,烧得刺目。
远处茶楼雅间,柳如眉倚窗而立,指尖捏着的瓷杯“咔”地碎裂,碎片割破肌肤,血珠滚落裙裾。
她望着街心那群挺直脊梁的女人,冷笑出声:“好一个织女星下凡……我倒要看你能飞多高。”
窗外雨丝如针,密密织向大地,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正悄然收紧。
而此刻,杏花村口的酱菜摊前,又来了个陌生妇人。
她低头挑拣着辣酱坛子,轻声问:“听说……红巾队走的是南线老堤?”
摊主随口应和,她便笑了笑,付钱离去。
无人留意,她袖中一角素帕,绣着与金线会密使相同的并蒂莲纹。
村中灶火未熄,苏晚晴坐在院中清点新一批订单,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几日,来买酱菜的外乡妇人,未免太多了些。
而且,个个都问同一句话——
“你们那红巾队,到底走哪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