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未深,风却已冷。
杏花村的灯火在山脚下连成一片星子,晚晴工坊的高墙内,铜铃余音尚在梁间游荡。
被擒的两名纵火贼跪在祠堂前,泥灰沾了满面,一个咬牙不语,另一个早已抖如筛糠。
“还有同伙。”那年长些的汉子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我只负责倒药……里面有人接应,不然怎知哪坛是新酿?哪仓藏的是契据?”
众人哗然。
阿兰握紧了手中的灯笼,火光映得她脸色铁青:“工坊重地,外人不得擅入,能通风报信的,只能是自己人!”
小石头叔一拳砸在门框上,木屑飞溅:“查!掘地三尺也得把这耗子揪出来!”
可苏晚晴站在阶上,指尖轻轻摩挲着袖口那方刚用过的帕子,眼神却沉得像井底寒潭。
她没说话,只缓缓摇头。
“报官?”她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压下了所有喧嚣,“朝廷不认我们的盟,又怎会为我们查一个厨娘、一个杂役?今日他们敢烧我们的仓,明日就能毁我们的名。靠别人护不住命,靠律法保不住财——我们得有自己的眼,自己的手。”
她转身,目光扫过廊下站着的十几条汉子——有退伍的老兵,有失学的少年,皆是村里最穷、最无依无靠的一群人。
“从今起,成立‘监察哨’。”她一字一顿,“不穿官服,不受衙门调令,只听工坊号令。每日轮巡四班,盯人、盯物、盯言、盯行。我要知道谁进了厨房三次却不领米,谁递的货单字迹与前日不同,甚至——”她顿了顿,眸光锐利如刀,“谁鞋底沾的泥,不是咱们村的土。”
小石头叔猛地挺直腰板。
这个曾因赌输家产、被妻儿唾弃的男人,此刻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他抱拳单膝跪地:“坊主放心!哨队由我带,绝不放一只苍蝇飞进库房!”
当晚,苏晚晴亲自授第一课。
祠堂改作训堂,油灯排成一线。
她立于案前,手中举着一双沾满黄泥的布鞋。
“看人别看脸。”她淡淡道,“脸能装,眼神能骗,但鞋底不会说谎。菜农日耕三亩,鞋底必有犁沟状刮痕;挑夫负重,前掌磨损严重;而送菜妇若脚步虚浮,鞋尖朝外八字——那是装的,真干粗活的人,脚趾向内收力。”
她又抽出一条袖口发亮的旧袄:“袖口油渍,半年积累才会有这种暗褐包浆。一日三餐在灶前转的人,油星必在右臂肘弯上方三寸处形成环状。少一点,假的;多一点,也是假的。”
众人屏息听着,仿佛听的不是防贼术,而是活命经。
而此时,秋蝉正伏在厨房檐角,影子融在瓦片之间。
她看见一个佝偻的送菜妇人拎着竹篮进来,步子踉跄,额上还挂着汗珠。
可当她低头穿过门槛时,秋蝉瞳孔微缩——那妇人右靴底,粘着一抹紫灰色黏土,在月光下泛着奇异的湿光。
她不动声色,只将一枚铜钱轻轻磕在窗棂三下。
信号传到后院,小石头叔立刻记下:“城西来人,踩染坊泥。疑为钱家线。”
与此同时,另一道黑影悄然翻过侧墙。
梅十三披着褪色蓝布头巾,满脸褶皱,手里提着一篮野菊,自称是邻村卖花婆。
她被准许进入厨房暂歇,趁阿兰去取柴火时,迅速从袖中滑出一小包菌种,指尖轻弹,粉末尽数落入角落那口标着“新曲·待封”的发酵池。
她嘴角微扬,心中冷笑:你们再精明,也想不到真正的杀招不在火,而在食。
一旦母曲污染,百坛尽废,信义之基,顷刻崩塌。
可她不知道的是,阿兰早换了流程。
那口池,根本不是主池。
真正的十年陈母曲,早已封存于地下密窖,池壁加石灰、覆油布,连空气都经竹管过滤。
而这口池,自昨日起就成了诱饵——池边暗嵌ph试纸,遇异物即变红,颜色虽淡,却能在特制镜片下清晰显现。
不过半炷香,警铃轻响。
小石头叔带队冲入,破门而入时却故意迟了两步。
梅十三从后窗跃出,身法轻盈,全然不见老态。
哨卫追而不迫,任她逃出院墙。
但在她包袱夹层里,已悄然塞进一张伪造的红帖——墨迹鲜亮,印泥逼真,赫然是“钱万通亲笔酬功帖”:
“事成之日,赐婚配田二十亩,永脱奴籍。”
她不知道自己带走了什么,更不知道,这张帖,会成为日后反咬一口的毒牙。
更深露重,谢云书卧于内室,窗外风声如诉。
他手中摊开一本残破古册——《漕帮旧录》,纸页泛黄,边角焦黑,显然是从火中抢出之物。
他指尖缓缓划过一行小字:
“梅花序谍,七至九为火工,十至十二为毒手,十三者,离间之首,善易容、通药理,专司毁誉于无形。”
他的目光停在“十三”二字上,久久未动。
片刻后,他低声唤来秋蝉。
次日清晨,客栈床板下搜出易容工具一套:蜡模、皮胶、眉笔、染发粉,还有一张未完成的人皮面具——轮廓修长,眉峰微挑,唇线柔和,竟与苏晚晴有七分相似。
谢云书凝视良久,忽而轻笑一声,将面具收入匣中。
“她想变成你。”他低语,像是对虚空诉说,“可她永远学不会——你怎么能把一碗酱,熬成千百人的活路。”
风愈紧。
数日后,工坊将举办“盟商品鉴会”。
苏晚晴下令开启一坛尘封十年的“母曲”——那是她亲手酿下的第一坛酒引,醇香浓郁,价值连城。
她当众宣布:此曲将赠予“最忠诚之盟商”,以为信义象征。
消息如风传开。
远近商户纷纷赶来,连府城酒楼掌柜都遣人探路。
而此刻,在城西一处幽暗小院里,梅十三拆开一封密信,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信上只有一句:
“务取母曲,不得有失。”
她望着手中那张“酬功帖”,又摸了摸包袱深处的人皮模具,眼神渐暗。
夜风卷过窗棂,吹灭了油灯。
黑暗中,谁也没看见,那坛静静立于地窖中央的“十年陈母曲”,坛口封泥之下,一道极细的朱砂符纹,正隐隐发烫。
夜如墨染,晚晴工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像星火燎原前的序曲。
“盟商品鉴会”那一日,杏花村人山人海。
远近商户、酒楼掌柜、粮行东家,甚至府城来的绸缎庄管事都挤在工坊外的长道上,翘首以盼。
红毯铺地,鼓乐未响,可空气里已蒸腾着贪婪与期待交织的气息。
苏晚晴立于高台之上,一身素青布衣未改,却自有千钧威仪。
她身后,是那坛被众人觊觎已久的“十年陈母曲”。
坛身斑驳,封泥完整,一道朱砂符纹隐现其上,仿佛镇着一段岁月精魂。
“此曲非金非玉,却是我苏晚晴亲手所酿第一引。”她声音清越,穿透喧嚣,“它不赠权贵,不售高价——只予最忠诚之盟商,以为信义之证。”
话音落,全场寂静。
有人咽唾沫,有人攥拳,更有几位老掌柜眼泛热光——他们跟工坊合作三年,从一口酱到一坛酒,亲眼见她把荒田变银仓。
这份“忠诚”,值得搏命一争。
可没人知道,真正的风暴不在台前,而在暗处。
当夜三更,月隐云深。
一道黑影翻墙而入,落地无声,正是梅十三。
她换了一身粗布短打,脸上再无皱纹蜡痕,只余一双冷眸如刀。
她贴着墙根疾行,避过巡哨盲区,直逼地窖密库。
锁是新换的青铜连环扣,但她有钥匙——钱万通亲授的万字令钥。
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她闪身而入,呼吸微滞。
地窖中寒气森森,十余口发酵池静默排列,唯有中央那坛母曲,在幽光下泛着温润釉色。
她一步步靠近,手探入怀中取出特制刮勺——只需取走指甲盖大小的曲种,便足以复制整套工艺。
可就在指尖触坛刹那,她顿住。
坛口贴着一张纸条,墨迹未干:
“姐姐,你鞋底的紫泥,和我娘当年逃难时踩的一样。”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
她的手猛地一抖,匕首“当啷”坠地,在空窖中回响如钟。
脑子里轰然炸开——十年前,战乱起,她背着妹妹逃出染坊村,途中跌进紫泥洼,鞋底沾满那种独有的湿黏灰紫。
后来妹妹死在路上,她被拐卖为奴,从此再无人唤她一声“姐”。
可这世上,怎会有人认得这泥?又怎会……叫她“姐姐”?
记忆翻涌,泪水猝不及防滑落。
她跪倒在地,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太久没人把她当人看了。
钱万通给她的从来不是自由,是任务、是毒药、是随时可弃的棋子。
而这一张纸条,却像一把钝刀,割开了她层层裹紧的心防。
天将破晓时,后门轻叩三声。
秋蝉开门,只见梅十三站在晨雾中,面容憔悴却眼神清明。
她放下包袱,里面是易容工具、密信铜牌、联络暗语册,还有一卷泛黄的羊皮图——私盐运输路线全在其中。
她没多言,只留下一封信,转身离去,背影决绝。
苏晚晴拆信,字迹潦草却坚定:
“我从未被人叫过姐姐……这次,我想做个好人。”
她读完,久久不语,指尖轻抚信纸边缘,似触到了某个遥远的回响。
良久,她走到灶前,将信投入火中。
火焰腾起,映红了她沉静的眼。
谢云书不知何时立于门侧,披着薄氅,脸色仍带病态苍白,唇角却微扬:“她不是叛了钱万通。”
苏晚晴接道,声音低而稳:“是终于认了亲。”
风穿堂而过,吹动檐下铜铃,一声轻响,像是旧时代的丧钟。
数日后,小石头叔带着新一批监察哨员沿河巡查。
走过染坊旧址时,一人默默摘下胸前工牌,扔进流水——牌面写着“西坊丙字十三号”。
而此时,晚晴工坊的祠堂内,香案重摆,红烛高照。
苏晚晴立于正中,手中握着一卷新绘的地图。
四周坐满了各大盟商,胡掌柜坐在首位,眉头微蹙,似有所感。
她展开地图,声音清朗如钟鸣:
“今日召集诸位,不为分利,而为共拓——第二期扩产计划,即日启动。”
众人哗然未定,她指尖一点,落在三处标注鲜红的地点上。
“这三地,将建新仓。”
胡掌柜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坊主……那第三处,可是官道禁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