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风在破庙的断壁间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响。
残垣角落,柴堆微微一动,那团小小身影瑟缩着,怀里紧抱着半块焦木牌,上面“蝶”字斑驳欲裂。
苏晚晴踏进庙门时,脚步极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鬼魂。
她披着粗布斗篷,指尖还残留着青铜巨门开启后的寒意。
身后空无一人——她执意独自前来,只因那一眼瞥见的“蝶”字,像根细针,刺进了她穿越以来最深的记忆缝隙。
她蹲下身,从怀中取出一方褪色绣帕。
帕子早已洗得发白,边角磨损,可那对并蒂双莲的纹样依旧清晰——莲瓣交叠,蕊心相连,是谢家嫡系女眷独有的信物图腾。
“你认得这个吗?”她的声音很柔,却带着不容错过的坚定。
小蝶娘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惧,随即死死盯着那方帕子,嘴唇剧烈颤抖起来。
她想往后缩,却被冷意钉在原地。
“……双莲……”她喃喃出声,嗓音干涩如砂纸摩擦,“这是婉娘的帕子……她临产前,谢夫人亲手交给我的……说……说这孩子将来要续断脉、开死门……不能死……绝不能死……”
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尘土上砸出一个个深点。
苏晚晴心头一震,握帕的手不自觉收紧。
“你说我娘?她没死在崖底?是你救了她?”
小蝶娘抽噎着点头:“那时她已有六月身孕,被黑衣人追到断魂岭,坠崖后摔断了腿。是我背她回来的……藏在山洞里三个月,才生下你。可刚满月,就有人来了……谢家的暗卫……说孩子必须送走,否则会引来杀劫……”
她抬起枯瘦的手,颤巍巍指向苏晚晴的心口:“你身上流的血……不是普通的血。谢家每一代‘阴女’,都生而承阳运——她们不该活过二十岁,可一旦觉醒,便能感应龙骨、通晓地脉……你是最后一个血脉纯净的‘契引之女’。”
苏晚晴怔住,脑海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冯九渊癫狂的嘶吼:“北舆龙骨!天雷劈顶!”还有谢云书梦呓中的呢喃:“快把孩子抱走……别让她们找到……”
原来一切并非巧合。
她是被藏起来的命定之人。
与此同时,惠民技坊密室烛火未熄。
谢云书坐在案前,手中摊开的是从地穴中带回的《北舆军粮册》摹本,旁边另铺着一张工坊最新酿造记录。
他目光如刀,逐字比对,忽然停在一页备注上——“贞元十六年冬,谢母遣使赴北舆,携酱砖三十车,标‘特供军需,勿拆封’。”
他瞳孔微缩,立刻翻查信义酱原始配方:黄豆发酵七日,加入微量硫磺防霉,辅以麦芽糖与陈皮提香,最终压制成砖状便于运输……
几乎一模一样。
而更关键的是,这种工艺能极大延长食物保质期,并富含益生菌与植物蛋白——正是极端环境下维持士兵体力的最佳补给!
“母亲……早知道断渠令要来。”他低声自语,指节攥得发白,“她不能明救,只能暗渡。用‘酱砖’伪装成普通军粮,实则为八万将士续命三日……哪怕多活一个,也是逆天改命。”
他猛然抬头,望向门外苏晚晴离去的方向,眼神震动如潮。
她做的信义酱,根本不是偶然创新。
那是谢夫人留下的救命方,在时隔二十年后,由她亲生女儿亲手复刻!
“你不是继承了我的命运。”他喃喃道,“你是被血脉召唤回来的——你是那个能完成未竟之事的人。”
秋蝉的身影悄然掠过县衙后巷。
废弃档案库常年无人问津,蛛网密布,霉味扑鼻。
她借着月光翻检一摞摞泛黄卷宗,指尖精准划过年代标记。
终于,在一本《贞元十六年户婚录》夹层中,抽出一张完整婚书副本。
纸上墨迹清晰:
“庶女谢婉,因避祸改嫁于杏花村民户苏有田,婚配文书合规,官印属实。”
而在背面,一行娟秀小楷跃入眼帘——
“吾妹血脉不可断。若有女承契,即为宗祀代祭人,享嫡支同权,执钥启门。”
落款赫然是:谢氏主母 淑仪 亲笔。
秋蝉呼吸一滞。
这意味着,早在二十年前,谢家正室就已认定苏晚晴为未来宗族继承者之一!
而这登记官吏的签名……她眯起眼,辨认良久——
裴御史。
如今权倾朝野的摄政心腹,当年竟是经手此婚案的基层小吏?
他早就知道苏晚晴的存在,却沉默至今。
是包庇?还是共谋?
她将文书小心收起,正欲离开,忽觉脚下一滑——地面竟微微震颤了一下,持续不过瞬息,却让她警觉顿生。
低头看去,青砖缝隙间,一缕极淡的蓝灰色雾气正悄然渗出,转瞬即散。
与此同时,工坊深处,阿兰正在井边取水检测。
她手中的试纸缓缓变色,从浅绿转为深靛,眉头越锁越紧。
“ph值……跌破6.2了。”她低声自语,望着幽深井口,“而且是持续下降……这不是自然波动。”
她抬头望向祠堂方向,眼中浮起一抹隐忧。
地下的门开了,地脉动了。
可真正的代价,或许才刚刚开始浮现。
夜色未散,工坊井水泛着诡异的幽光。
阿兰蹲在井沿,指尖轻触试纸边缘,那抹深靛如毒蛇盘踞在纸上,久久不褪。
她猛地站起身,疾步冲向主院,脚步踏碎一地月影。
“东家!”她推开门时气息微乱,“井水酸度持续下降,地气外溢,断魂岭的星轨图也偏移了三度——冯九渊留下的图不是假的!地下密室开启已扰动地脉,若七日内不封印节点,山体将裂,九曲渠一带必遭崩塌之祸!”
苏晚晴正伏案翻阅一本残破农书,闻言抬眼,烛火映得她眸子清亮如刃。
她合上书页,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所以呢?你是让我带着菌种和账册逃命去?”
“至少先保全技坊根基!”阿兰急道,“这是八百乡民吃饭的命脉!”
“命脉?”苏晚晴缓缓起身,走到窗前,望向远处沉睡的村落,“我娘把我生在这里,不是为了让我逃的。”
她的指节敲在窗棂上,一声轻响,却似惊雷滚过心头。
前世她是非遗传承人,研究古法水利时曾痴迷于一种失传千年的“水引归墟法”——以温泉水势引导紊乱地气,借陶管阵列疏导龙脉浊流,如同为大地针灸。
那时只当是纸上谈兵,如今,竟成了唯一的生路。
“传令下去,召集所有工匠,明日辰时在祠堂外集结。”她转身下令,语气不容置疑,“取三百丈陶管,按‘七星穿络’布局埋设;引后山温泉入渠,我要让这地脉自己走通经络。”
阿兰怔住:“你……真要动手?这不是修渠,是动龙骨!万一失败……”
“那就死在一起。”苏晚晴打断她,眼神锐利如刀,“但我信我自己,也信这片土地不会吞没活人的心血。”
同一时刻,谢云书从梦中惊醒。
冷汗浸透里衣。
梦里仍是那个雨夜:母亲抱着一个襁褓女婴,指尖轻抚其额,低语如咒:“等你长大,会有一个女孩带着你的味道来找他……你要信她,就像信我自己。”
那时他还小,不懂什么叫“味道”。
可此刻,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信义酱发酵时独有的陈香,混合着麦芽与陈皮的气息,是他母亲藏在岁月里的密语。
他翻身下床,从贴身锦囊取出一只青玉镯——母亲临终前所赠,说是留给“未来能打开北舆门的人”。
他走向密室深处那座尘封已久的青铜祭坛,手指颤抖着将玉镯嵌入凹槽。
咔哒一声,石壁震颤,暗格滑出。
一块青铜牌静静躺在其中,铭文森然:北舆龙骨·第一枢。
他的呼吸几乎停滞。
原来母亲早就在等这一天。
而真正的钥匙,从来不是血脉,而是信任。
他走出密室,望向苏晚晴房间的方向。
烛火未熄,人影仍在伏案疾书,像一株倔强生长在废墟上的莲。
他轻轻倚在门框边,低声道:“你说你是来搞事业的……可你明明是来还债的。”
风过檐铃,一颗流星划破天际,拖出长长的尾焰,仿佛是谁在苍穹之上,点燃了一盏迟来的灯。
而在村西老槐树下,秋蝉悄然展开那张婚书副本,目光落在“裴御史”三字上,唇角浮起一丝冷笑。
她将文书卷好,藏入袖中,转身没入黑暗。
三日后,将有大事发生。
但此刻,所有人都还不知道,那一场祭祀,并非祭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