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未散尽,山间的风裹着露水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阿牛一路狂奔上山,草鞋都跑掉了一只,裤腿沾满泥浆,脸色煞白如纸。
“苏娘子!不好了!山口来了个穿星纹袍的老道,带着两个黄衣小童,正拿罗盘围着试验林转圈!”他喘得几乎接不上气,手指哆嗦地指向岭下,“还说……还说‘此地龙气逆冲,必有妖木摄魂’!要烧树驱邪!”
苏晚晴正在灶房熬制新一批发酵菌种,闻言手中陶勺“当”地一声砸进锅里。
她眉头一拧,心猛地沉了下去。
昨夜谢云书靠在窗边咳了几声,断断续续说了句:“钦天监……不会坐视你这‘非时之果’流传开来。”她当时只当是提醒,没料到来得这般快、这般狠。
钦天监——掌观星象、定吉凶、释天意,历来是皇权耳目。
他们不直接管民生,却能一句话把“祥瑞”说成“妖孽”,把活路变成死局。
若“晚晴露”被定为“乱阴阳、夺造化”的邪术,别说免税三年,怕是连根都要刨干净。
她一把抓起搁在案上的《杏花农录》,连外衫都顾不上披,拔腿就往山上走。
山路湿滑,她踩着碎石疾行,呼吸渐重,可脑子里却异常清醒。
什么龙气逆冲?
什么妖木摄魂?
不过是有人看不得穷山变富土,百姓不再任人宰割罢了!
等她赶到试验林时,已有十余村民围在林边,个个面色惶恐,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那株被嫁接的蜜桃树中央,赫然贴着一张黄符,边缘用朱砂画满了扭曲符文,在晨光中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立于树前,身披星纹黑袍,手持铜铃,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哑如鬼语。
他身旁两个黄衣小童捧着香炉与火折,神情肃穆,仿佛真在举行什么通天仪式。
“此树非时而熟,夺天地造化,窃四季精华,已引动地脉紊乱,惊扰北斗第七星位!”老道猛然睁眼,目光如刀扫过人群,“此乃大逆不道!当焚以正风气,否则方圆百里必遭天谴!”
话音未落,他抬手就要点火。
“慢着。”
苏晚晴一步踏出,声音不大,却像冰锥扎进热油,瞬间冻结全场。
她径直走到树前,伸手“嗤啦”一声,将那张黄符撕得粉碎,随手甩在地上,一脚踩过。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
老道瞳孔骤缩,怒极反笑:“大胆村妇!你可知我乃钦天监特派星官,奉旨察验异象?毁我符令,等同抗旨!”
“抗旨?”苏晚晴冷笑,从袖中抽出一叠纸页,纸角已被晨露浸得微皱,却是字迹清晰、数据详实,“敢问大人,《齐民要术》哪一条写明了几月能结果?您说我这桃‘非时’,可曾亲自测过糖霜?验过根脉?摸过枝叶?还是说,您光靠一张嘴,就能断人生死?”
她将记录册高高举起,一页页翻动:“这是我三十七日来的生长记录:每日气温、土壤湿度、施肥配比、嫁接愈合进度、芽体萌发周期——敢问哪一步违背自然?哪一环偷了天机?”
围观村民渐渐安静下来,有人悄悄点头,有人低声议论。
“我家那棵老桃去年七月才开花,今年三月就挂果,咋就不‘非时’了?”
“就是,莫不是钦天监也该去烧一烧自家祖坟?”
老道脸色铁青,铜铃一摇,厉声道:“凡人岂知天机?此术引动地脉,已惊扰北斗七星!若不及时镇压,恐招星陨之灾!”
他越说越玄,眼神却开始闪躲。
就在这时,一道瘦弱身影缓缓自林后走出。
谢云书披着旧灰袍,脚步轻缓,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脸色依旧苍白,呼吸微弱,可那双眼睛,却黑得瘆人,像是藏着整片寒夜星空。
他手中捧着一本残破古籍,封面斑驳,依稀可见四个褪色墨字——《天工植要》。
他站在老道面前,不高,却让人无法忽视。
“据《司农旧志》载,先帝年间,岭南荔园曾用‘气引术’催熟早荔,供太后寿宴。当时钦天监监正亲赴御园勘察,非但未加责罚,反而上表贺喜,亲题‘顺天应人,巧夺天工’八字。”他声音清淡,却字字如钉,“如今民间稍有尝试,反倒成了‘逆天’?敢问是树变了,还是人变了?”
老道浑身一震,目光死死盯住那本书,嘴唇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本书。
那是前朝禁书,记载失传的皇家农技,早已焚毁殆尽。
怎会出现在这荒山野岭的一个病弱“妇人”手中?
更可怕的是,对方竟能随口引出《司农旧志》——那是钦天监内部典籍,从未外流!
他额头渗出冷汗,强撑威严:“你……你是什么人?竟敢私藏禁书,妄议朝政!”
谢云书却不答,只是轻轻翻开书页,指尖落在一段批注上,淡淡道:“这段写着:‘凡利民之术,皆为天道所容。逆者非术,乃人心也。’”
他抬眼,直视老道:“你说妖木摄魂,可有勘验文书?可有圣谕印信?若无凭据,仅凭一句‘星位动摇’,便要焚我百姓活路——请问,谁给你的权力?”陆昭来得正是时候。
两道黑影自山道转角疾掠而出,皂靴踏碎晨露,刀柄上的铜环铮然一响。
紧随其后的锦衣卫千户陆昭大步上前,玄色披风猎猎翻飞,腰间绣春刀未出鞘,却已压下全场躁动。
“奉旨查访地方异象。”他声如寒铁,目光直刺那老道,“钦天监行事,亦需向礼部备案,持圣谕方可临民断吉凶——敢问星官大人,可有勘验公文?可盖尚书省印?”
空气骤然凝滞。
老道瞳孔猛缩,手中铜铃几欲滑落。
他死死盯着陆昭胸前那枚银质虎符——那是直属内廷的监察信物,连三品大员见之都得退避三分。
他张了张嘴,想怒斥对方越权,可对上陆昭那双冷得不带一丝情绪的眼睛时,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
没有圣谕。
也没有备案文书。
这一切,不过是礼部某位大人借天道之名,行打压之实的私令。
“我……本官奉监正密令而来,何须向尔等解释?”他色厉内荏,声音却已发虚。
陆昭冷笑,抬手一扬,两名锦衣卫立刻封住退路。
一人抽出腰牌记录簿,朗声道:“据《钦天监律例》第三条:凡离台察异,必具三证——圣谕副本、勘验批文、随行录事官签押。缺一者,视同假冒官身,按欺君论处。”
黄衣小童脸色煞白,手中的香炉差点落地。
老道额角渗出冷汗,终于明白今日踢上了铁板。
他狠狠剜了苏晚晴一眼,又扫过谢云书手中那本《天工植要》,咬牙收起罗盘,拂袖转身:“此术不祥,早晚遭天谴!你们这群逆天而行的蝼蚁,终将被星辰碾为尘土!”
话音未落,人已仓皇下山。
人群久久静默,随后爆发出压抑已久的议论。
“原来钦天监也没个凭据啊?”
“我还以为真要烧树呢,吓死我了。”
桃姑这时挺身而出,一手叉腰,一手拍在嫁接桃枝上:“我男人种了一辈子桃,三十年都没见过五月挂果!可苏娘子做到了!这不是妖,是本事!是给咱穷山沟挣活路的大本事!”她瞪眼环视四周,“谁再敢说这是邪术,我就拿扁担抽他!”
村民渐渐安静下来,有人默默点头,有人悄悄把之前扔下的供香又捡了回来。
苏晚晴没说话,只是弯腰拾起那张被自己踩过的黄符残片,指尖轻轻摩挲着朱砂符文边缘——那一笔勾画太过规整,绝非临时绘制,倒像是……提前备好的定罪文书。
她眸光微冷。
这不只是针对一棵桃树,而是冲着她整个“科学种田”的根基来的。
他们怕的不是妖木,是百姓觉醒;惧的不是逆天,是秩序崩塌。
当晚,茅屋油灯如豆。
谢云书坐在案前,指尖蘸着醋液缓缓涂抹在黄符背面。
片刻后,暗褐色纹路浮现——是一圈细密篆刻的边款,隐约可见“礼部尚书府造”五字。
“果然是赵元禄的人。”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声音轻得像雪落枯枝,“连钦天监都能买通,好大的手笔。”
苏晚晴翻着手中的嫁接数据册,忽然停住。
她盯着“昼夜温差与糖分积累曲线图”,脑海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
“既然他们怕我们‘逆天’……”她抬眼,眸中燃起锐利光芒,“那我们就让它‘顺天’。”
谢云书抬头看她。
“明日立夏祭,我要在山口办‘谢天宴’。”她一字一句道,“请全村拜土、敬树、诵农经——把每一株嫁接果树,都说成是顺应天时、承蒙神赐的‘天授良种’。”
她说着,嘴角扬起一抹近乎狡黠的笑:“让他们想烧,都找不到理由。”
谢云书怔了片刻,忽而低笑出声,那笑声清冷如月下松涛,却又藏着掩不住的惊艳。
他抬眸望她,眼中幽深似海,映着灯火也映着她。
“夫人这一招,”他轻声道,“比我的刀还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