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晨雾未散,杏花村口骤然响起三声炮响,惊起林间飞鸟无数。
一匹快马自官道疾驰而来,马蹄踏碎露珠,尘土翻卷如龙。
那驿卒翻身下马,手中黄绸封皮的公文高举过头:“州府令——云书记酒坊所呈‘云书醉’‘共春酿’,经三轮验味、五重甄别,风味纯正,工艺独创,特授‘杏花贡礼’称号,准予直供京师膳房!”
话音落地,全村沸腾。
孩童尖叫着奔走相告,妇人们抱着陶罐冲出家门,老农拄着锄头站在田埂上咧嘴大笑。
鞭炮噼啪炸开,红纸纷飞如雪,连祠堂前那棵百年老槐都挂上了彩绸。
唯有苏晚晴立于工坊门前,指尖轻轻抚过那份盖着朱印的公文,眉心微蹙。
她没有笑。
身旁小蝶忍不住雀跃:“师父!咱们真的成了贡品!连宫里都要喝咱们的酒了!”
“贡礼?”苏晚晴抬眼望向远处群山,“不过是张进京的通行证罢了。”
她转身步入厅堂,召集骨干弟子、管事、匠头三十人,一字一句道:“从今日起,注册‘云书记’三字为商号商标,凡仿冒者,无论大小作坊,一律诉诸官府,追到底。”顿了顿,声音更沉,“我们要的不是一时风光,是要让这三个字,变成江南味道的代名词——谁提江南食味,谁就得念一声‘云书记’。”
众人肃然应诺。
消息传开不过两日,城中最大药铺“回春堂”的柳掌柜亲自登门,布衣简履,却捧着一纸血指印合约。
“苏娘子,”他开门见山,“我愿以名下十家药材铺作抵押,与你合办‘五味联铺’——前店售药,后坊制酱、酿酒、蜜饯,利润你七我三。”
众人哗然。
这柳掌柜在州府商圈素来精明强势,从不轻言合作,如今竟主动低头?
苏晚晴不动声色:“为何是我?”
柳掌柜苦笑:“百姓信你的手艺,我信你的信誉。五味堂这些年垄断南北货路,压价盘剥,我们早受够了。可若无硬牌子撑腰,谁敢带头反抗?如今你得了贡礼,朝廷背书,正是破局之时。”
他目光灼灼:“若成,咱们自建通路,南接海港,北通驿站,不必再看赵元禄脸色。”
苏晚晴沉默良久,终于点头,但提笔在合约末尾添上一行字:“每家分铺必设‘学角’,免费传授基础腌制、发酵技艺,为期三月,不限人数。”
柳掌柜一怔:“你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怕。”苏晚晴淡淡一笑,“但我更怕乡亲们一辈子只能靠卖苦力活命。技艺传下去,品牌才不会倒。”
签约当日,锣鼓喧天,五味联铺总号挂牌开张,红绸落地那一刻,整个州府为之震动。
而就在众人庆贺之际,阿兰单膝跪于苏晚晴面前,额头触地,声音铿锵:“师父,我阿兰今日拜入门下,誓守云书记清誉,刀山火海,绝不退步!”
她是秋社市集败于苏晚晴的女厨,性烈如火,不服输,不低头。
如今甘愿执弟子礼,成为首位正式受封的“女技师”。
苏晚晴扶她起身,亲手为她系上绣有“云书”暗纹的靛蓝围裙。
数日后,阿兰带队巡检第一家加盟分坊。
刚踏入后院,便闻一股酸腐气混着甜腻香扑面而来。
她眉头一皱,掀开一口陶坛——里面竟是烂橘皮混着劣质糖浆,打着“共春柑蜜饯”旗号准备装罐。
“谁准你们用这种原料?”她怒喝。
管事支吾:“……成本太高,少赚一分都是亏……”
话未说完,阿兰抄起木槌,一锤砸碎整排坛子!
瓷片四溅,蜜汁横流。她在残渣前贴出告示,墨迹淋漓:
“云书记出品,差一分都不行!”
消息传回总号,苏晚晴看着送来的照片——那满地狼藉中,阿兰挺直脊背站立,围裙猎猎,宛如战旗。
她终于笑了。
小蝶站在她身后轻叹:“以前咱们藏着手艺怕人学,现在反倒怕他们学不像……师父,咱们的品牌,是真的立住了。”
苏晚晴望向窗外。
贡礼已得,连锁初成,五味堂节节败退,赵元禄闭门不出。
看似风平浪静。
可那一日擂台上远去的黑影,那半枚残月纹,始终悬在她心头。
夜深人静,琴声悄然响起。
谢云书坐于院中石台,灰布依旧蒙眼,指尖轻拂焦尾琴弦,旋律低回如诉。
忽而,他停下,低声开口:“州府已发牒文,‘杏花贡礼’名录将录入工部备案。”
稍顿,声音几不可闻:
“不久之后,朝廷或将设立‘民间技艺录’——凡获贡礼者,可入匠籍,子孙免徭役。”
风穿庭院,吹动檐下灯笼。
他唇角微扬,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可那话语落下的一瞬,窗外树影微微一颤,似有夜行人驻足倾听,旋即隐入黑暗。
雪落无声,却压弯了屋檐上的红绸。
临安城第一间“五味联铺”开张那日,天降瑞雪,银装素裹的街市如一幅泼墨绘就的盛世长卷。
朱漆大门前鼓乐喧天,百姓簇拥如潮,孩童在人群中钻来跑去,争抢着从铺子里撒出的蜜饯果子。
那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糖渍梅滚落在雪地上,像是春天提前洒下的种子。
二楼雅间,谢云书静立窗前,灰布依旧覆眼,身形清瘦如竹。
他未穿华服,只披一件旧青衫,袖口还磨出了毛边,可那挺直的脊背与沉稳呼吸,却让整个喧嚣都仿佛为他让出一寸寂静。
他听着楼下鼎沸人声,唇角微扬:“风变了。”
苏晚晴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碗热腾腾的姜茶,雾气氤氲,映亮她眉宇间的锐利与温柔。
她将碗轻轻递过去,指尖擦过他微凉的手背。
“你总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她低声说,“就像你说‘技艺录’会来,它就真的来了。”
谢云书没接话,只是将脸偏向窗外。
雪花扑在玻璃上——那是苏晚晴命匠人反复试验才做出的透明薄片,她说要让顾客看得见厨房的干净、闻得见食材的鲜香。
此刻,这扇窗像一面镜子,照见对面那座曾不可一世的“五味堂”。
大门紧闭,匾额蒙尘,门前石狮结了冰霜,蛛网横挂。
他曾是那里最卑微的学徒,跪在廊下抄药方,抄错一字便被掌嘴三下。
如今,他站在它的坟墓之上,听风送葬。
“不是我要看见,”他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雪落地,“是他们太贪,忘了手艺才是根本。”
消息传得比雪还快。
州府尚未正式颁令,“民间技艺录”之说已如野火燎原。
各地匠户奔走相告:只要做出贡礼级的物产,便可录入匠籍,子孙免徭役十年!
这是多少寒门梦寐以求的翻身机会?
于是,酒坊改配方,酱园请师傅,连乡间豆腐摊都挂起“仿云书记古法发酵”的招牌。
更有富家女子偷偷剪短发髻,女扮男装混入学坊,只为习一手腌菜秘技。
她们说:“苏娘子能凭一双手立身扬名,我们为何不能?”
赵元禄醉倒在老酒楼的角落,杯中残酒泛着浑浊的光。
他拍案怒骂:“她不过是个女人!一个穿粗布裙、拿锄头种地的女人!凭什么骑在我头上?!”
话音未落,伙计冷冷打断:“掌柜的,您女儿今早也去报了名,还交了三文钱的入门费。”
满堂哄笑。
赵元禄僵在原地,脸色由红转白,再转青紫。
他忽然觉得,这屋子不再属于他了。
连空气里飘着的,都是“云书记”牌糖醋萝卜的酸甜气息。
不只是生意,而是时代。
而此时,苏晚晴正缓步走过新铺后坊,指尖划过整齐排列的陶坛。
每一口坛子都有编号,每一道工序都有记录。
她看着阿兰带着几名新徒讲解“双酵定香法”,眼神坚定如铁。
她转身望向庭院深处。
谢云书仍站在窗边,身影被雪光衬得近乎虚幻。
可她知道,这个看似柔弱的男人,才是这场风暴真正的引信。
她走过去,轻声道:“接下来,咱们该想想,怎么让这味道,飘进宫墙里。”
谢云书微微侧首,似笑非笑。
“快了。”他说,“有人已经在路上了。”
窗外,人潮依旧涌动,酒香混着糖渍梅的气息弥漫整条街——一场由女子掀起的舌尖革命,正悄然席卷天下。
而在三百里外的官道上,两辆黑篷马车正破雪前行,车厢两侧插着杏黄小旗,上书“贡品专驿”四字。
车内静静躺着两坛封泥严实的佳酿,坛身烙印清晰可见:
云书记·甲等特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