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像一层薄纱,缠在杏花村外那片死寂的荒滩上。
白霜般的盐晶覆盖着大地,刺得人眼睛发疼。
寸草不生,连风掠过都带着一股焦土与苦涩的气息。
苏晚晴立在最前头,粗布裙裾被晨露打湿了一角,她却浑然未觉。
身后是阿牛和五个收留的流民,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里却藏着孤注一掷的光——他们无家可归,只能赌这一把。
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干裂的土块,在掌心轻轻搓开。
颗粒粗糙如砂,泛着诡异的白色结晶。
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倒出几滴紫红色液体,滴进泥里。
随即,她将一块白布条浸入泥水,不过眨眼工夫,布条由蓝转红,颜色鲜明得如同血痕。
“酸碱度偏高,碱性太重。”她低语,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身后众人耳中,“但不是死地。”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惶惑又期待的脸。
“今天第一件事,不是翻地,不是播种。”她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是立旗!”
话音落,阿牛已扛来一根三丈长的竹竿。
众人合力将其插入荒滩中央,顶端绑上一面粗麻布幡,墨字淋漓——晚晴农坊。
风起,布幡猎猎作响,像一把利刃划破沉寂多年的死局。
消息如野火燎原,半个时辰内便传遍全村。
徐文远是踩着碎石路冲来的,青袍怒卷,手中高举一本泛黄的《乡约》,脸色铁青:“谁准你们动这块地?!此乃祖宗禁地!百年前三家敢动土,当夜雷劈人亡,牛羊暴毙!尸首都焦黑蜷缩,连棺材都装不下!”
他猛地转身,面向围观村民,声嘶力竭:“一个外姓女子,带一群流民乱改风水,是要惹怒神明,断我杏花村龙脉吗?!”
人群骚动,有人低声附和,有人神色犹疑。
就在这时,一声尖利的嚎叫撕裂空气。
林婆子披头散发地冲了出来,枯瘦的手指直指苏晚晴,眼中布满血丝:“你也会死!他们都笑我是疯子……可我知道!那年我爹刚犁完三垄地,天就黑了,火球从天而降!烧了田,烧了屋,烧了我男人……就因为动了这块地!”
她疯了般扑上前,指甲狠狠撕扯苏晚晴的衣袖,布料“嗤啦”一声裂开。
混乱中,人群忽然分开一条道。
谢云书被人搀扶着走来,面色依旧苍白,唇色淡得近乎透明,每走一步都似耗尽力气。
但他脊背挺直,眉宇间再不见往日病弱之态,唯有冷峻如刀。
他轻咳两声,抬手示意身旁人退下,独自站在那面迎风招展的布幡之下,目光缓缓扫过徐文远,扫过躁动的村民,最后落在林婆子颤抖的身影上。
“若真有天谴,”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寒潭投石,一字一句砸进每个人心头,“三年前,烧我谢家满门三百余口,血流成河,怎么不见天雷诛杀凶手?”
全场骤然死寂。
连风都停了。
徐文远瞳孔猛缩,握着《乡约》的手微微发抖。
他盯着谢云书,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曾被他视为蝼蚁的“病弱妇人”。
而谢云书只是静静站着,玄袍残角在风中轻扬,像一面不肯倒下的战旗。
苏晚晴看着他,心头一震。
他知道她在冒险,可他还是来了——不是来阻拦,而是来撑场。
她深吸一口气,走上前,轻轻扶住仍在抽搐的林婆子,声音温和却不容抗拒:“婆婆,您先坐下,喝口水。”
老人怔了一下,眼中的疯狂稍缓,却被更深的恐惧取代。
苏晚晴没有多言,只是从包袱里取出一块灰褐色的豆渣饼,递到她手中。
林婆子枯瘦的手颤巍巍接过那块灰褐色的豆渣饼,指尖沾上微酸的气息,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震。
她低头嗅了嗅,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哽咽——这味道……和当年灶台上那碗救她命的馊粥一模一样。
“你……你怎么会有这个?”她声音嘶哑,像被砂石磨过。
苏晚晴蹲在她面前,目光沉静如水:“因为我知道,盐碱地不杀人,人祸才杀人。”
她指着远处干裂如龟背的土地,声音陡然拔高,穿透晨雾:“三十年前,你们用生粪肥浇地,又没排水沟,粪中氨气遇碱土,蒸腾成毒雾!夜里一吹风,毒气弥漫全村——那不是天雷,是活活呛死烧死的!”
人群哗然。
有人倒退半步,有人惊疑互望。
徐文远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妖言惑众!你一个外乡女子,竟敢污蔑祖训?”
苏晚晴冷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那我问你,若真是神明降罚,为何只烧盐碱地周边三里?为何三年不雨、十年无收,神明却不显灵救民?”
她猛然转身,指向荒滩边缘一块刚翻出的新土:“今天,我就在这‘禁地’上开第一条导流渠!种耐盐田菁,引活水洗碱。四十日不见绿苗,我苏晚晴当众自焚谢罪!若成了——”她一字一顿,“谁再阻我治地,便是与全村活路为敌!”
话音未落,阿牛已抡起铁锹,狠狠砸进硬土。
“哐!”
第一铲落下,像是敲响战鼓。
五名流民紧随其后,挥汗如雨。
竹竿绑着粗麻绳,在地上划出笔直的沟线。
苏晚晴亲自执尺丈量坡度,一边指挥一边讲解:“每十里长渠,落差须有一寸,否则水滞不流,反成涝患!”她的声音冷静而笃定,仿佛不是在开荒,而是在排兵布阵。
谢云书站在幡下,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看着她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影,心中悄然松下一口气——她赌得起,而他,绝不会让她输。
可暗处的眼睛早已盯上了这片躁动的荒土。
当夜,月黑风高。
徐文远密会周巡检于祠堂偏院,烛火摇曳中递上一袋银锞:“明日辰时,苏氏运粪车必经青石岭。拦下来,全数倾入河中。再放出话去——就说她以人血混尸油祭土,求邪法改风水!”
周巡检狞笑:“放心,不出三日,全村都要喊她‘妖女’。”
然而第二日清晨,鸡鸣未歇,已有村民鬼祟奔向荒滩。
他们本是来看笑话的。
却在晨光中怔住了。
就在那片曾寸草不生的盐壳地上,沿着新挖的浅沟边缘,竟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绿!
细小的叶芽破土而出,带着初生的倔强,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是真的活了!
更让人动容的是,疯癫三十年的林婆子,拄着拐杖一步步挪到地头。
她在众人注视下,缓缓跪下,额头重重磕在泥土上。
“咚。”
三声闷响,如同叩击人心。
“我替我爹……谢谢你。”她老泪纵横,声音沙哑却清晰,“他要是知道……这块地还能长东西……死也瞑目了……”
远处山岗,一棵老槐树下。
谢云书倚树而立,手中摊开一幅泛黄地图,指尖缓缓添上一笔新渠线路。
陆昭的信使悄然现身,低声道:“徐家已动杀心。”
谢云书眸色冷寂,轻咳两声,将地图收入袖中,只留下一句:“让她放手干。”
风拂过衣角,他望着荒滩上那抹忙碌的身影,声音低得几不可闻——
“我在暗处,守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