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杏花村的雾气还缠在树梢上,苏晚晴正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着她眉心的褶皱。
昨夜府衙一役,虽大获全胜,可她心里却像压了块湿透的棉絮,沉得喘不过气。
那些账册、那枚鹰徽、府尹意味深长的眼神……还有那辆玄色马车里一闪而逝的目光——都像一根根细线,在她脑海里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
柴门“吱呀”一声轻响。
她抬眼,只见张伯佝偻着身子站在门外,蓑衣滴水,满脸风霜,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布包,双手冻得发紫。
“晚晴姑娘……”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一样,“我……我不能再瞒了。”
苏晚晴心头一紧,默默起身扶他进屋,倒了碗热姜汤。
张伯却不喝,只是颤抖着将油布包放在桌上,一层层揭开,露出一幅泛黄的绢画。
画中男子身披银甲,骑黑马执长枪,立于山关之上,英气逼人。
眉骨高挑,鼻梁如刃,唇角微扬间透着冷峻威严。
最让人心头震颤的是那一双眼睛——沉静如渊,却又藏着燎原之火。
苏晚晴呼吸骤停。
这脸……竟与谢云书有七分相似!
“这是……谁?”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像话。
“谢家小将军,谢云书。”张伯老泪纵横,“三年前北境告急,他率三百轻骑巡防边隘,途经此地时染了寒毒,是我亲手为他配药续命……后来战报传来,说他在回京途中遭伏击,满门抄斩,尸骨无存……可姑娘,你说……那人真的死了吗?”
轰——
一道惊雷劈进脑海。
苏晚晴猛地想起那个雨夜:火光冲天,周家粮仓起火,她被困在浓烟之中,眼看就要葬身火海。
忽然一道黑影破窗而入,肩扛她跃出烈焰,身法快如鬼魅。
那人戴着斗笠,只露出半张苍白的脸,和一双冷得能冻结空气的眼睛。
那时她以为是幻觉。
可现在,那道身影与画中人重叠在一起,严丝合缝。
她没再听张伯说什么,转身就冲出院子,一脚踹开西厢房的门。
谢云书正在研药,动作未停,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
“你到底是谁?”她嗓音发抖,眼里燃着怒火与恐惧交织的光,“那夜救我的人……是你?画像上的人……也是你?你根本不是什么体弱多病的女子,你是——男人!是死人!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屋内寂静如死。
良久,谢云书放下药杵,指尖轻轻拂过额前碎发,缓缓站起身。
他身形修长,比苏晚晴高出整整一头,此刻褪去了平日的柔弱姿态,竟如松柏挺立,气势迫人。
他抬手,解开束发的青布带。
乌黑长发垂落肩头,露出额角一道狰狞的陈年箭疤——斜贯眉尾,深可见骨。
“我是谢云书。”他开口,声音低沉如古井回响,“前靖北军参军,谢家唯一幸存者。”
他从贴身布囊中小心取出一块锈迹斑斑的半枚虎符,还有一封用油纸层层包裹的血书。
展开时,墨迹已晕染,唯有八个字力透纸背——“粮断于内,叛生于侧”。
“三年前,我奉父命护送兵符回京,途经三河口,遭遇埋伏。”他语调平静,却字字带血,“三百将士尽数战死,父亲临终前拼尽最后一口气写下这八字密令。我重伤坠崖,被猎户所救,苟活至今。”
他目光转向窗外,眸底翻涌着压抑多年的恨意:“母亲曾任皇家育种坊总管,精通各地粮种流转。我怀疑,这场叛乱根源不在边关,而在粮道。姐姐为查真相,代嫁周家主母之弟,半年后暴毙‘痨病’。我知她是被灭口,便只能男扮女装,以病弱之姿潜入周府为仆,蛰伏至今。”
他顿了顿,终于看向她,眼神复杂如深渊:“我在等一个人——不怕死、敢动手、能把真相撕开的人。而你,苏晚晴,是你敲响了那面鸣冤鼓,是你把账册摆上公堂……你做到了我想做却不能做的事。”
屋外风声骤起,吹得窗纸啪啪作响。
苏晚晴怔立原地,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他半夜咳血却仍坚持帮她记账;她累倒时他轻声说“我在”;暴雨夜他悄悄加固屋顶;她被人辱骂时,他明明虚弱不堪,却硬是撑着走到她身侧……
原来每一次咳嗽,都是隐忍;每一句“我在”,都是承诺。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跪在祠堂装作顺从、实则暗藏锋芒的男人,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口猛地一痛,像是被什么狠狠攥住。
苏晚晴听着,泪水无声滑落。
她终于明白他每一次咳嗽背后的隐忍,每一句“我在”的分量。
那些深夜里他蜷在床角咳到指尖发颤的模样,不是病弱,是伤口未愈的挣扎;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不是怯懦,是在暗处数着仇人的名字。
她看着眼前这个曾跪在祠堂、被周家主母扇耳光也不还手的男人,心像被滚油煎过,疼得几乎站不稳。
“为什么不早说?”她嘶哑地问,声音像是从喉咙里硬撕出来的。
谢云书抬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指节冰凉,动作却极轻,仿佛怕碰碎什么。
他嘴角微扬,竟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清冷如月照寒江。
“怕连累你。”他说,嗓音沙哑得像磨过砂石,“你是第一个,不问我能做什么,只问我‘想不想活’的人。”
他顿了顿,目光沉沉落进她眼底:“但现在……我想活着,和你一起。”
话音落下,屋外风声骤止,连窗纸都不再作响,仿佛天地也为这一刻屏息。
苏晚晴猛地扑上去,紧紧抱住他,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血里。
她不怕死,不怕穷,不怕被人骂“克夫”“无德”,可她怕失去这个在泥泞中仍记得为她留一盏灯的人。
良久,谢云书才缓缓抬臂,将她圈入怀中。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隔着薄衣撞击着她的胸口——这不是一个病秧子的心跳,而是一头蛰伏三年的猛兽,终于睁开了眼睛。
这一夜,杏花村无眠。
陈秀才在油灯下熬红了双眼,将所有账册、人证供词、鹰徽拓片、粮道流向图一一整理成卷,用红绸捆扎,郑重其事地写下《谢氏冤案重审申请书》。
他指尖颤抖,却写得极稳:“臣虽布衣,不敢忘义。今有忠良之后蒙冤三载,逆党窃权,粮祸潜伏,若朝廷尚存天理,请开御前听谳!”
天未亮,春桃已带着这封血书般的奏请,混入驿站商队,登上北去的快马。
与此同时,远方官道上尘烟滚滚。
一匹黑甲信骑自边关急驰而来,马鬃染霜,骑手衣襟破烂,怀中密函封印赫然盖着四个朱红大字——军机急奏!
马蹄如雷,踏碎晨雾,直奔皇城。
风暴的中心尚未察觉,可气流早已开始翻涌。
京城几处高门深院中,有人彻夜未眠,有人摔杯怒斥,更有人悄然焚毁账本,试图抹去蛛丝马迹。
而在杏花村,炊烟照常升起。
苏晚晴站在院中,望着西厢房那扇终于不再紧闭的门,轻轻吸了口气。
她卷起袖子,拿起锄头,走向田埂。
昨夜的惊涛骇浪沉入心底,化作一股更沉的力量——她不再只是为自己种地,为两人温饱酿酒。
她要种出能让千人吃饱的粮,酿出能震醒朝堂的酒。
一个月后,“晚晴记”新铺落成,红绸高挂。
苏晚晴亲自执锤准备揭匾,村民齐聚庆贺,笑语喧天。
忽然——
马蹄声骤响,由远及近,踏得大地微颤。
一队黑甲骑兵自官道疾驰而来,铁甲森然,旌旗未展,为首之人面覆寒霜,手中令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