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日午后,骄阳正烈,蝉鸣撕扯着山野的寂静。
村口黄土道上忽然传来驴蹄踏地的闷响,尘烟卷起,一辆青布盖顶的驴车缓缓驶入杏花村。
车辕前挂着“隆丰行”三字铜牌,在日头下闪出一道刺目的光。
村民们纷纷从田埂、灶台边探出身来,屏息凝望——那是镇上最大的杂货铺掌柜钱老三!
他竟亲自来了?
更令人瞠目的是,车后跟着两名壮实伙计,肩上抬着一只沉甸甸的木箱,箱角包着铁皮,锁扣锃亮,走一步都压得地面微颤。
苏晚晴正在院中指挥春桃晾晒荆芥,听见动静抬头一看,眸光微敛。
她没迎上去,也没慌张,只从容擦了擦手,取来粗瓷茶碗,倒上一杯新泡的山楂叶茶,端到院门口石凳上。
钱掌柜并未进门,而是径直走向屋后那片刚围上藤条篱笆的荒园。
他蹲下身,仔细查看紫苏苗的根系分布,又拔起一株嫩苗捻碎叶片,凑近鼻尖轻嗅。
随后掏出随身小银勺,刮了些土样装进绸袋,动作一丝不苟,宛如大夫问诊。
一圈走完,他才踱回院前,接过茶水,却未饮,只搁在膝上。
“种法可教?”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磨刀石。
苏晚晴立于阶前,裙裾被风掀起一角,像一面不肯低垂的旗。
“可教。”她答得干脆,“但前提是——你们能守住品质。我教的不是秘方,是标准。差一分,味道就变了。”
钱掌柜眯眼打量她。
这女人眉目清瘦,手指粗糙带茧,眼神却稳得可怕,不像个乡野妇人,倒像握惯算盘的老账房。
他沉默片刻,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条:“五百包调味料,三百份三丝,每月初五交货,价随市涨,若缺货赔三倍。”
话音落,伙计掀开箱盖——白花花的铜钱堆成小山,最上面压着一枚赤金锞子,映得人眼发烫。
“定金三百文,现付。”
围观村民顿时炸开了锅。
“五百包?咱们全村一年也挣不出这么多钱!”
“她这是要飞上天啊!”
有人艳羡,有人酸言:“女人做生意,迟早败家!”
苏晚晴却看也不看那些议论,只盯着钱掌柜的眼睛:“货我可以接,但有个条件。”
众人一静。
她转身走向院中那张破木桌,拍板而起:“活我来牵头,钱大家一起挣!”
她当众宣布:每包调味料计工两文,三丝每份三文,多劳多得;不准雇童工,不准克扣姐妹工钱,违者永不得参与作坊。
一片哗然。
“你说笑吧?你哪来的良心把钱往外推?”
吴婶攥着围裙角,嘴唇直抖:“姑奶奶……你真肯让我们干?”
苏晚晴点头,旋即让春桃捧出一个小布袋,当场按户发放预支工钱。
每人十文,不多不少,却是实打实攥在手里的铜板。
赵阿婆接过钱时,老泪纵横:“我男人死了十五年,这辈子头一回收工钱……还是因为我自己会剪叶子。”
笑声、哭声、议论声混作一团。
就在这时,村正王德发摇着蒲扇慢悠悠走来,满脸堆笑:“哎哟,苏家娘子好本事!这可是咱们杏花村的荣光,该收些‘行商税’,也好修桥补路嘛。”
苏晚晴抬眼,唇角微扬:“我没走官道,没挂牌匾,货物不出村,谈何行商?倒是您——”她语气忽冷,“去年公柴山砍的三十车松木,卖了八贯钱,账目可还在?要不要我请县衙文书来查查去向?”
王德发脸色瞬间煞白。
他干笑两声:“玩笑罢了,玩笑……”转身灰溜溜走了。
夜幕降临,村中十五户人家灯火通明。
赵阿婆家堂屋里,妇女们围坐一圈,剪叶的剪叶,研磨的研磨,红绳扎包的声音噼啪作响,像炒豆子般热闹。
孩子们趴在门边偷看,眼里闪着光——原来娘亲的手也能换来铜钱。
谢云书倚在窗边,看着远处连成一片的灯火,轻轻咳了一声。
“她不是在做生意。”他低语,仿佛自言自语,“她是在点火。”
火种一旦燃起,便再也压不住了。
第七日清晨,第一批货品整整齐齐码在院中竹架上,包装统一,标识清晰,连绳结打法都一模一样。
钱掌柜带着伙计查验完毕,面色从未有过的凝重。
他拎起一包调味料,打开封口深吸一口气,
他默默点头,将货搬上驴车。
临行前,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苏晚晴一眼,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她能听见:
“你在村里做得好……但有些路,不该只停在村里。”第七日,驴蹄声渐行渐远,尘烟落定,杏花村仿佛从一场梦中醒来。
苏晚晴站在院门口,望着那辆“隆丰行”的青布驴车消失在官道尽头,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粗陶茶碗的边缘。
钱掌柜临走前那句低语,像一粒火种,落在她心湖深处——“我在县城也有铺面,若你愿供货行业客户,我可以引荐几位酒楼掌柜。”
她没有立刻应下。
不是不信,而是不能。
她低头看着自己掌心交错的茧痕,那里还残留着紫苏叶的清香与泥土的粗粝。
五百包调味料、三百份三丝,是她用五天时间带着全村妇女手剪、手研、手扎出来的成果,也是她向这个世界递出的第一张战书。
可这远远不够。
“等我把这片园子变成千株紫苏林再说。”她当时这样答。
话出口那一刻,她看见钱掌柜而那句叹息般的预言——“这女人……迟早要把整个州府的味蕾都攥在手里”,让她脊背微热,仿佛有风从未来吹来。
但她知道,真正的战场才刚刚露头角。
回身走进晾棚,月光斜照,竹架上层层叠叠悬挂着尚未完全脱水的紫苏干叶,在夜风里轻轻摇曳,像一面面无声招展的旗。
谢云书已先她一步在此,正俯身翻检麻袋中的种子,动作轻缓,却极有条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清明如秋水。
“这批种子成活率约七成,”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若用你教的温床催芽法,再配合沟垄覆膜,明年开春,千株紫苏并非妄言。”
苏晚晴怔了怔,抬眼看他。
这个男人,总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候,说出最精准的话。
他不像个只会咳血倚窗的病弱妇人,倒像是早已把她的每一步棋都看透的谋士。
她刚想回应,却听他又道:“你知道周家为何怕你吗?”
风忽地停了一瞬。
“不是因为你穷,也不是因为你穿得破、住得烂。”他缓缓直起身,目光穿透棚顶缝隙,望向远处漆黑的村尾,“是因为你让她们看见——女人一旦有了饭碗,就不需要低头换活路了。”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震。
她想起今日发放预支工钱时,吴婶颤抖的手;想起赵阿婆老泪纵横地说“这是我靠自己挣的钱”;想起那些孩子趴在门边,眼里闪着从未有过的光……
原来,她点燃的不只是作坊的灯火,更是某种被压抑太久的东西——尊严。
她唇角微微扬起,像是笑,又像是宣誓:“那我就再多做几个饭碗。”
话音未落,远处忽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一阵歇斯底里的怒吼,撕破夜幕——
“一个寡妇!一个假媳妇!竟敢开作坊养活半个村子?!”
是周翠花。
祠堂内烛火乱晃,窗纸映出她扭曲的身影。
她一脚踢翻香案,手中炭笔狠狠划过墙壁,原本写着“凡愿自食其力者,此处有饭吃”的大字已被墨迹覆盖,可就在角落,不知何时,有人悄悄描摹了那行字的轮廓,一笔一画,清清楚楚。
风雨欲来。
一道闪电劈开天幕,刹那照亮整座村落。
晾棚下,苏晚晴静静站着,风吹动她的发丝与衣角。
她望着满棚飘摇的紫苏叶,如同望着一片正在苏醒的疆土。
然后,她转身走向账桌,提笔写下最后一笔收支。
屋外风声呼啸,越演越烈。
她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忽然觉得心神不宁,仿佛有什么正在逼近——
便起身,朝后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