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亮丹阳驿的青石板路,秦六便踩着露水匆匆走进茶寮。李倓正对着江淮地图标注彭城粮道的布防,吴钩剑斜倚在石桌旁,剑穗上的冰蚕丝沾着细碎的晨雾。“殿下,陈忠已过滁州地界,灵武方向传来暗号,说李泌先生亲率三百轻骑在子午谷接应。” 秦六压低声音禀报,指尖划过地图上的陆路通道,“另外,王承嗣的盐船昨夜已过吕梁洪,令狐潮残部被改良弩击退,刘岳将军派人回话,粮道暂时安稳。”
李白端着刚沏好的顾渚紫笋,闻言朗声笑道:“贤弟这眼线网,比官府的驿站还要灵通。昨日老夫还担心盐船遇袭,今日便传来捷报。” 他将诗稿在石桌上铺开,正是昨夜即兴创作的《护粮行》,墨迹淋漓间满是豪情。
李倓刚要接话,院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两名身着锦袍的汉子立在竹帘外,为首者面白无须,腰间挂着鎏金腰牌,正是永王幕府的判官韦子春 —— 上月曾亲赴庐山游说李白入幕的正是此人。身后跟着个短打打扮的壮汉,眼神警惕地扫过院中的秦六,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弯刀上。
“王公子果然在此。” 韦子春掀帘而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却掩不住眼底的急切,“在下韦子春,奉永王殿下之命,特来向公子致谢。昨日听闻公子调盐船驰援彭城,殿下深感公子忠义,特备薄宴,聊表谢意。”
李倓心中冷笑,面上却摆出盐商的谦和姿态:“韦判官客气了。王某不过是尽商贾本分,怎敢劳烦殿下设宴?” 他指尖轻抚过地图边缘,余光瞥见韦子春身后的壮汉悄然将一物藏入袖中,动作急促间带起衣袂翻飞 —— 那物方正扁平,隐约透出麻纸的纹理。
“公子此言差矣。” 韦子春上前半步,刻意压低声音,“如今安禄山新死,安庆绪与史思明必有内讧,正是平定乱世的良机。殿下常说,王某在江淮人脉广阔,若能与公子共商大计,何愁大业不成?”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 “合作”,目光却死死盯着李倓的反应。
李白端茶的手微微一滞,白衣广袖轻拂过石桌,将《护粮行》的诗稿缓缓推至一旁。他想起昨夜李倓的叮嘱 ——“永王必不甘心,定会用软硬手段逼你我就范”,此刻见韦子春这般架势,已然明白这宴席绝非单纯的 “致谢”。
“既是殿下盛情,王某岂能推辞?” 李倓突然起身,拍了拍腰间的钱袋,发出铜钱碰撞的脆响,“只是王某生意繁忙,不知宴席设在哪里?若太远,怕是耽误了午后清点盐船的账目。”
韦子春眼中闪过一丝得意,连忙说道:“就在驿馆西侧的望江楼,步行片刻便到。殿下特意吩咐,只请公子与李先生二人,免得人多扰了雅兴。” 他刻意提及李白,显然是想借诗仙的面子让李倓放松警惕。
李倓转头看向李白,见诗仙微微颔首,便对秦六道:“你在此等候王承嗣的消息,若盐船有任何异动,即刻派人去望江楼报信。” 又对陈忠使了个眼色,“你随我一同赴宴,路上也好帮我算算上月的盐利。”
韦子春虽不愿多带随从,却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得讪笑道:“公子果然是生意人,片刻都离不得账目。”
望江楼依练湖而建,三楼的临江雅间正对着驿馆码头。刚踏入雅间,浓郁的酒香便扑面而来 —— 桌上摆满了炙鹿肉、清蒸鲈鱼等佳肴,中间一壶西域进贡的葡萄酿正冒着热气。韦子春的副手宋三早已候在一旁,见几人进来,立刻上前斟酒,眼神却不住地瞟向李倓腰间的吴钩剑。
“公子请坐。” 韦子春殷勤地将主位让给李倓,自己则坐在侧面,以便观察李倓的神色,“这葡萄酿是殿下珍藏的佳酿,据说当年玄宗皇帝在华清池设宴,用的便是这种酒。”
李倓端起酒杯,却并未饮用,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王某素来不善饮酒,尤其是这西域烈酒,沾一点便头晕眼花,耽误了生意可就糟了。” 他将酒杯推到一旁,拿起筷子夹了块鹿肉,“不过这炙鹿肉倒是地道,想来是用那松萝炭细细烤制的?”
韦子春碰了个软钉子,只得讪讪地收回劝酒的手,转而说道:“公子果然识货。说起来,近日听闻灵武那边动静不小,李泌先生重回朝堂,不知公子可有耳闻?” 他终于切入正题,目光紧紧锁住李倓。
“李泌先生?” 李倓故作茫然,放下筷子喝了口茶,“倒是听脚夫们闲聊时提过一嘴,说是位能掐会算的隐士。不过王某只关心盐价,上月淮南盐价涨了三成,害得王某少赚了不少银子。” 他顺势将话题引向商贸,语速极快地报起了各地盐价,“丹阳盐价每斗百二十文,广陵百五十文,采石矶因战事紧俏,已涨到百八十文…… 韦判官若是有兴趣,王某倒能帮殿下疏通些盐源。”
韦子春被这番话堵得语塞,宋三连忙打圆场:“王公子果然精明。不过眼下乱世,唯有兵权才是根本。听说肃宗陛下在灵武招募了十万大军,不知公子可有门路打探到具体兵力?”
“十万大军?” 李倓夸张地瞪大了眼睛,“这可了不得!王某的盐船上个月过滁州时,见沿途州县的守军加起来也不过千人。若真有十万大军,何愁叛军不平?” 他话锋一转,看向韦子春,“倒是永王殿下的水师,王某前日在码头见了,船坚炮利,想必有上万兵力吧?”
这一问正中要害,韦子春脸色微变,勉强笑道:“殿下的兵力自然充裕,只是具体数目不便透露。不知公子与灵武那边可有往来?比如…… 李泌先生的故人?” 他刻意加重 “故人” 二字,试探李倓与灵武的联系。
李倓心中了然,韦子春这是想坐实 “王承业通灵武” 的罪名,若自己稍有不慎承认与李泌有旧,便会落入圈套。他拿起桌上的盐罐,往碟子里撒了些盐:“李泌先生是隐士,王某是商贾,八竿子打不着。不过王某的盐船常走灵武方向,倒是听说那边粮草紧缺,一斤米能换两斤盐。若是殿下有意,王某倒能组织商队送些粮草过去,也算是为平叛尽一份力。”
李白在一旁听得暗自点头。李倓这番应对看似答非所问,实则句句皆在回避核心问题,将“盐商”身份演绎得滴水不漏,既不让韦子春抓到把柄,又巧妙试探了永王的意图。他端起茶盏,故意将茶水洒在桌案上,趁着擦拭的动作,给李倓递了个赞许的眼神。
韦子春见屡次试探都无收获,有些按捺不住了。他对宋三使了个眼色,宋三立刻端起酒杯,走到李倓面前:“王公子,就算不善饮酒,这杯也得赏脸。这可是殿下特意嘱咐的,若是公子不喝,便是不给殿下面子。” 语气中已带了威胁。
李倓心中警铃大作,宋三递酒杯的动作看似恭敬,袖口却刻意贴近自己,仿佛要趁机塞什么东西过来。他想起方才在茶寮看到宋三塞袖中的硬物,立刻起身笑道:“既然是殿下的心意,王某自然要喝。只是在下不胜酒力,先去更衣,回来再与宋兄痛饮。”
陈忠立刻跟上,两人刚走到雅间外的回廊,李倓便低声吩咐:“盯着宋三,他袖中有东西,八成是伪造的书信。” 陈忠会意,转身靠在廊柱上,目光死死盯着雅间门口。
果然,宋三见李倓离开,立刻从袖中掏出一张麻纸,匆匆往上面填着什么。韦子春凑过去看了一眼,皱眉道:“‘愿助殿下共取广陵’这几个字写得再像些,免得被识破。” 宋三连忙点头,从怀中取出一枚刻着 “王” 字的印章,刚要盖下去,就见陈忠突然推门而入。
“宋兄这是在写什么?” 陈忠故作好奇地凑过去,目光扫过麻纸 —— 上面赫然写着 “承业久慕殿下威名,愿以盐船为内应,助殿下共取广陵,再图灵武……” 落款处留着空白,显然是等着逼李倓签字或盖章。
宋三惊慌之下,将麻纸往袖中藏,却被陈忠一把抓住手腕。韦子春猛地站起,厉声喝道:“放肆!此乃永王幕府机密,再敢多管闲事,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机密?” 李倓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缓步走进雅间,拿起桌上的麻纸,指尖划过空白的落款处,“韦判官倒是说说,这没有落款的书信,算什么机密?”
韦子春脸色惨白,强作镇定道:“此乃……给广陵守将的劝降信,与公子无关。”
“无关?” 李倓冷笑一声,将麻纸拍在桌上,“信中写有‘承业’二字,又言以盐船为内应,若非针对王某,难道是针对他人?” 他指着空白的落款,“君等欲嫁祸王某通永王,待事成之后再反咬一口,说王某与殿下合谋叛逆,好向肃宗邀功 —— 可惜操之过急,连落款都没来得及伪造便急于脱手。”
这番话字字诛心,韦子春顿时语无伦次:“你…… 你血口喷人!这是伪造的,是你陷害我!”
“是不是陷害,问问宋三便知。” 李倓看向被陈忠制住的壮汉,“方才你在雅间内写这封信时,王某可是听得一清二楚。‘愿助殿下共取广陵’,这话可不是王某编的吧?”
宋三吓得魂飞魄散,挣扎着喊道:“是韦判官让我写的!是周典签吩咐的,与我无关!”
韦子春见宋三招供,知道事情败露,猛地推开陈忠,撞开窗户就要跳下去。秦六早已带着两名亲卫守在楼下,见韦子春跳下,立刻上前围堵。韦子春拔出腰间弯刀,砍伤一名亲卫,趁乱往码头方向逃去。宋三也想趁机溜走,却被陈忠一脚踹倒在地,反手捆了个结实。
李白全程目睹了这一切,此刻终于站起身,走到李倓身边,举起茶盏敬道:“贤弟智计无双,老夫今日算是开了眼界。若非贤弟警觉,恐怕老夫也要落入这圈套。” 他攥紧怀中‘东山’玉佩,‘永王行事如此卑劣,老夫绝无入幕之意。’
李倓接过茶盏,与李白轻轻一碰:‘先生过誉了。只是韦子春逃走,定会回扬州报信,永王说不定会立刻发兵丹阳。” 他转头对秦六吩咐,“带两人跟踪韦子春,摸清他在丹阳的联络点。记住,不可打草惊蛇,只需记下地址和往来人员。”
秦六领命而去,带着两名亲卫悄悄跟在韦子春身后。韦子春一路慌不择路,钻进了码头附近的一条小巷,走进了一家挂着 “吴记布庄” 幌子的宅院。秦六躲在巷口的茶摊后,见宅院门口有两名壮汉守着,腰间都挂着与宋三相同的腰牌,显然是永王的眼线。他仔细观察了片刻,记下宅院的位置和守卫生的样貌,才悄悄退去。
陈忠将宋三押了进来,宋三吓得瘫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公子饶命!小人只是奉命行事,周典签说,只要拿到公子的签字,便赏小人五十两银子。”
李倓坐在椅上,指尖敲着桌面:“永王在丹阳还有多少联络点?除了布庄,还有哪些地方?”
宋三连忙答道:“就只有吴记布庄一处!平日里由布庄老板吴老鬼负责联络,传递消息用的是染成蓝色的棉布,上面绣着梅花暗号。昨夜周典签还派人送来消息,说等拿到公子通敌的证据,就立刻禀报殿下,出兵捉拿公子。”
李倓眼中闪过冷光,对陈忠道:“将他关起来,好生看管,莫让他自尽。这可是指证永王构陷的重要人证。” 陈忠应声将宋三拖了下去。
雅间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练湖的水波在灯笼的映照下泛着粼粼波光。秦六匆匆回来禀报:“殿下,吴记布庄果然是联络点,里面有十几个汉子,皆带着兵器。方才见他们往扬州方向送了一封密信,用的正是蓝色棉布包裹。”
“很好。” 李倓拿起桌上的伪造书信,递给秦六,“将这封信收好,日后便是永王构陷忠良的铁证。另外,让人密切监视布庄的动静,一旦有扬州来的援兵,立刻禀报。”
李白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码头,轻声叹道:“永王如此急功近利,怕是离败亡不远了。当年安禄山也是这般猜忌成性,构陷忠良,如今落得身死子弑的下场,永王怕是要重蹈覆辙。”
“先生所言极是。” 李倓走到李白身边,“安庆绪与史思明即将反目,陛下定会趁机收复洛阳。永王此时若敢起兵,无异于自寻死路。只是他手握江淮水师,若真要作乱,定会连累百姓受苦。”
他稍作停顿,续道:“王某已遣人通知尚衡将军,令其派兵驻守广陵,以防永王突袭。另外,鉴于李泌先生在安史之乱期间为陛下提供的策略和建议,他收到情报后,想必也会劝陛下早作准备。只要咱们稳住江淮的民心和粮道,永王便成不了气候。”
李白转首望向李倓,目中满是钦佩:“贤弟虽为商贾,却有济世安民之志。老夫能结识贤弟,实乃幸事。若贤弟不嫌弃,老夫愿留在丹阳,助贤弟稳定人心 —— 就算不能上阵杀敌,写几篇诗文鼓舞士气还是能做到的。”
李倓心下微暖,拱手向李白道:“若得先生相助,王某感激不尽。有先生的诗文传扬江淮,百姓定会明白永王的真实面目,不再被他蒙骗。”
雅间内,灯光映着二人身影,茶盏中顾渚紫笋已凉,然犹散发清冽之香。李倓摩挲着腰间的吴钩剑,剑穗的冰蚕丝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知道,摸清了永王的联络点,只是破局的第一步。接下来,还要应对永王可能的军事反扑,稳住彭城的粮道,等待灵武的援军 —— 这场江淮博弈,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而窗外的吴记布庄,此刻正亮着一盏孤灯,如同黑暗中的毒蛇,悄无声息地蛰伏着,等待下一次出击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