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寒来得比往年更烈,西北风卷着冰粒砸在流民营的帆布帐篷上,发出如野兽磨牙般的声响。李倓踏着及踝的积雪走进营区,靴底每一步都深深陷进冻硬的雪壳,咯吱声在死寂的营地里格外刺耳。昨日刚下过一场暴雪,今日便传来三个流民冻毙的消息 —— 其中最小的孩子,不过五岁,尸体被发现时还攥着半块发霉的麦饼。
“殿下,这是今日的冻毙名册。” 负责营务的小吏捧着麻布册子,声音发颤,指尖冻得青紫,“大多是老弱,昨日没分到炭火的,今早便没醒过来。”
李倓接过册子,粗粝的麻纸边缘割得指腹生疼。他翻到最后一页,“王阿婆,六十二岁,洛阳流民,子死于叛军刀下” 的字样格外扎眼。抬头望去,不远处的帐篷前,一个老妇正跪在雪地里,对着一具盖着草席的尸体哭嚎,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那正是王阿婆,她唯一的孙子昨夜也没能熬过这刺骨的严寒。
“炭火还够吗?” 李倓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
“仓曹说府库炭火只够供应行宫与军营,流民这边…… 只能每日发半块炭。” 小吏低下头,“而且粮也快不够了,按人头算,每人每日只能领两升糙米,掺着树皮煮粥,根本顶不住冻。”
李倓走到王阿婆身边,弯腰将她扶起。老妇的棉袄破烂不堪,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双手冻得像干枯的树枝,轻轻一碰便簌簌地掉下皮屑。“阿婆,这样哭下去不是办法。” 他声音放柔,“朝廷不会不管你们,我们得想办法活下去。”
王阿婆抬起布满泪痕的脸,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殿下…… 还能有什么法子?这鬼天气,冻都能把人冻死。”
李倓环顾四周,流民们或蜷缩在帐篷里,或在雪地里捡枯枝,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洞。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关中见过的老匠人,用羊毛编织的毡毯又厚又暖,能抵挡住腊月的寒风。而粟特商队上月刚送来一批羊毛,本是要给军队做冬衣的,如今或许能派上用场。
“周俊,备马去互市司。” 李倓转身吩咐,“让江主事立刻调运所有储备羊毛来流民营,再请仓曹拨些粗粮,按人头多给一升。”
半个时辰后,江若湄带着车队赶来。十几辆马车装满了蓬松的羊毛,白花花的羊毛堆在雪地里,像一座座突兀的小雪山。“殿下,互市司现存羊毛五千斤,都是康拂毗延商队从河西运来的,原计划给朔方军做毡靴。” 她递过账本,“另外,我让人从织坊借了十架简易织机,虽不如官坊的精细,编毡毯够用了。”
李倓点头,指着营区中央的空地:“就在这里搭棚子,建‘冬校’—— 教流民编织毡毯,学会后可用成品换取粮食,织工精良者还能多换些炭火。”
流民们起初还有些犹豫,直到王阿婆第一个走出来。她捧着一把羊毛,颤声问道:“殿下,老身手拙,也能学吗?”
“能!” 李倓拿起一根木梭,在羊毛上比划,“这法子简单,经线拉直,纬线来回织,像编竹筐一样。”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简易的编织纹路 —— 说是 “早年在关中见老匠人画的”,实则是他结合现代编织基础简化的样式,连老人小孩都能上手。
江若湄吩咐人将羊毛分成小份,每人分发一团羊毛、一根木梭和一张简易织板,并说道:“诸位听好,织成一条三尺长、两尺宽的毡毯,可换两斗糙米;织出带花纹的,则能换三斗,还可多领一块炭火!”
人群瞬间沸腾起来。冻饿交加的流民们仿佛看到了希望,纷纷围到织机旁。李倓亲自指导王阿婆起针,指尖穿过羊毛时,方觉自己的手也已冻裂,渗出的血珠沾在白毛上,格外醒目。“阿婆,线要拉匀,别太紧,不然毡毯会硬。” 他耐心指导,直到王阿婆织出第一排纬线,才转向下一个流民。
夕阳西下时,冬校的棚子已搭起五座,每座棚下都挤满了学习编织的流民。有的妇人带着孩子一同织毯,孩子坐在母亲腿上,小手帮忙递着线;有的老匠人虽不懂织法,却能帮忙梳理羊毛,让纤维愈发蓬松。江若湄的账房先生忙着登记,换粮的队伍从棚子一直排到营门口,每个人脸上都有了久违的笑容。
“殿下,您看!” 王阿婆举着刚织好的半条毡毯,激动得声音发颤,“老身也能织了!这就能换粮了?”
李倓接过毡毯,触手厚实,虽针脚有些歪歪扭扭,却足够御寒:“能!明日织完,就能去账房换粮。”
王阿婆抹着眼泪笑了,转身又拿起羊毛:“老身今晚不睡觉,多织几条,换了粮给孙儿坟前摆上。”
次日清晨,李倓刚到冬校,就见营区外传来马蹄声。李豫身着素色棉袍,领着几名亲卫匆匆赶来,身后还跟着两辆满载粮食的马车。“听闻三弟在这里办了冬校,特意来看看。” 他走进棚子,见流民们有条不紊地编织,账房先生忙着过秤换粮,眼中闪过赞许。
“大哥怎么来了?” 李倓迎上去。
“父皇听说流民冻毙,本想派内侍来督查,我想着你这边事务多,便主动请命过来看看。” 李豫指着正在织毯的流民,“没想到你竟想出这法子——既解了他们御寒之困,又教给他们谋生的手艺,比单纯发粮发炭管用多了。”
正说着,一个流民捧着刚换的糙米走过,见了他们便躬身行礼:“多谢建宁王殿下!小的一家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殿下真是再生父母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流民纷纷附和,“再生父母” 的呼声在营区里此起彼伏。李豫转头对李倓笑道:“三弟,你可知民心比什么都重要?打胜仗能收复失地,得民心方能守住江山。你这冬校,比打赢一场小仗更有意义。”
李倓心中一暖。自盐州释嫌后,李豫虽不再猜忌,却也极少如此直率地肯定他。“兄长过奖了。这都是江主事调运羊毛、制定换粮规矩的功劳,还有流民们自己肯吃苦。”
两人正说着,江若湄匆匆走来,压低声音道:“殿下,发现个好苗子。那边那位织花纹的妇人,原是长安织锦坊的工匠,您看她织的毡毯,花纹比寻常的精细多了。”
李倓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正坐在织机前,指尖翻飞,羊毛在她手中渐渐织出一朵忍冬花纹,虽用的是粗羊毛,却栩栩如生。他走过去,见妇人身边放着一块残破的织锦碎片,上面的宝相花纹精致繁复,一看便知是长安官坊的手艺。
“夫人这手艺,是从哪里学的?” 李倓轻声问道。
妇人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回殿下,民妇马氏,原是长安西市织锦坊的匠人。安禄山破城后,丈夫死于乱兵,小妇人带着儿子逃出来,一路辗转到了灵武。” 她拿起织锦碎片,“这是家里仅剩的念想,平日里织惯了细锦,织粗毯倒也顺手。”
李倓心中一动。长安织锦技艺冠绝天下,若能将这些工匠聚集起来,不仅能改良毡毯、丝绸的工艺,还能为日后西域互市储备技术 —— 康拂毗延曾提过,西域诸国对大唐织锦趋之若鹜,若能恢复织锦生产,必能在互市中占据优势。
“马氏,” 李倓郑重道,“若朝廷想重建织锦工坊,让你教授技艺,你愿意吗?每月不仅有粮有炭,还能领月钱,让你儿子也能进冬校读书。”
马氏眼中瞬间亮起光芒,起身跪拜:“小妇人愿意!若能重操旧业,还能让儿子读书,便是殿下再造之恩!”
李豫在一旁看着,笑着对李倓道:“三弟这是又捡到宝了。有这些匠人在,不仅流民有了生计,朝廷还能多一项财源,真是一举两得。”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多久。第三日午后,周俊匆匆赶来,手中拿着一张匿名纸条:“殿下,有人在行宫附近散布谣言,说您借冬校笼络人心,还说流民都只认建宁王,不认陛下与太子。”
李倓接过纸条,上面的字迹潦草,却透着恶毒:“贺兰进明的余党?”
“十有八九。” 周俊咬牙道,“他们在灵武还安插了不少眼线,见您声望日盛,便想挑拨陛下与您的关系。”
李倓刚要下令追查,内侍便传来肃宗的召令。行宫暖阁内,肃宗正拿着那张匿名纸条,脸色阴沉。李泌站在一旁,见李倓进来,便上前一步:“陛下,此事臣已查清。散布谣言者是贺兰进明旧部赵三,此人上月因贪墨粮饷被革职,怀恨在心才造谣生事。”
“查清了便好。” 肃宗的语气缓和了些,却仍盯着李倓,“倓儿,你办冬校是好事,但也要注意分寸。流民认你,是因为你给了他们活路,可这活路终究是朝廷给的,莫要忘了本分。”
“儿臣明白。”李倓躬身行礼,“冬校所需的所有粮食、羊毛均由户部拨付,换粮规矩也已报仓曹备案,每一笔收支皆有账可查。儿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李泌适时补充:“陛下,建宁王李倓此举实为明智。他不仅稳定了流民,避免了冻毙之事的发生,还为军队提供了毡毯,减少了府库开支。若因谣言而处置建宁王,恐寒了民心,也让其他官员对办实事望而却步。”
肃宗沉吟片刻,将纸条扔在案上:“罢了,赵三交由御史台处置,此事不许再提。倓儿,你继续办你的冬校,只是要多向李泌、李豫汇报,莫要独断。”
“儿臣遵旨。”
离开行宫时,李泌悄悄对李倓道:“贺兰余党虽不成气候,却也需提防。冬校里可安插些可靠的人,既能保护流民,也能及时察觉异动。”
“先生放心,儿臣已有安排。” 李倓点头,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不过是想让流民活下去,却仍要面对这般猜忌——乱世中的民心,终究抵不过皇权的权衡。
回到流民营时,冬校的棚子里依旧热闹。王阿婆正带着几个老人织毡毯,马氏则在教十几个妇人织花纹,孩子们在一旁帮忙梳理羊毛,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李倓站在棚外,望着这一幕,忽然觉得所有的委屈都值了 —— 平叛需要刀剑,也需要民心;复兴大唐,不仅要收复失地,更要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有活下去的希望。
江若湄走过来,递给他一条刚织好的毡毯:“这是马氏教大家织的,加了两层羊毛,比之前的更暖。仓曹说,军队已经订了两千条,用来给守边的士兵做床垫。”
李倓接过毡毯,触手温热。他仿佛看到守边的士兵裹着这样的毡毯,在寒风中坚守阵地;看到流民们靠着手艺,渐渐走出困境;看到长安的织锦再次通过丝路,远销西域。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流民营的雪地上,泛起金色的光芒。李倓转身走向账房,他需记下今日收支,并规划明日羊毛调配 —— 冬校要办下去,织锦工坊也要尽快筹备,乱世中的每一步,都要走得稳、走得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