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东西薄得近乎透明,呈现出一种不自然但接近肤色的浅黄,边缘带着细微的褶皱和拼接的痕迹,像一件被精心制作又小心剥离下来的……人皮面具?但它覆盖的范围,似乎不仅仅是脸。
“坐。”店主示意墙边一把木椅,自己则靠在桌沿目光落在那个盒子里。“他来过这里几次。”
寇宁僵硬地坐下,眼睛无法从那张“皮”上移开。
“这……这是什么?”
那人没有直接回答,他伸出手指轻轻抚摸着它们有些怜惜,“维持这幅样子……不容易。”他的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又像说给寇宁听。
“什么样子?”寇宁追问。
那人抬起眼,那双沉淀着太多东西的眼睛直视着面前的男孩:“人的样子。”
寇宁迟疑道,“你……到底知道什么?司汀南他……”
“他是什么?”店主反问,“你心里其实有答案了,不是吗?”
听完他的话,寇宁一愣。
是的。
他知道。
但是……
“是,我知道。但是我想知道,它怎么变成那副样子的?是那些皮的样子吗?它明明只是一个小熊玩具,我了解到的那些变成人的都是人偶,它们有人形,它这种情况……”寇宁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的疑惑和恐惧。
男人沉默了片刻,手指依旧停留在盒中那张“皮”上,随后深深叹了口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寇宁想了想道:“我见过一个人,他和你长得很像,我找过他,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人默了默,“……我知道了。但是你不该问这么多。”
“他应该和你讲过关于灵魂的东西吧。”
“它的灵魂是什么样子,我手下这幅没有骨相的假皮就是什么样子,如果它可以选择做人,那就是它本就该有的样子,它很好看吧,身边不了解它的人第一眼看它是不是都很喜欢它?”
男孩轻轻点点头。
“嗯。很好看。”
司汀南虽然整个人在他看来不近人情,但确实身边时不时就有主动向他靠近的小女生小男生,但他对他们的态度一直都是不理不睬的。
“是吧?因为小时候你的心干净,它虽然在你看来有些偏执和让你不理解,但是因为你爱他,所以它也会爱你,生的灵魂也就漂亮,但你可以爱很多东西,爱很多人,它不一样,只会一直爱你一个人,它不停的观察你,模仿你……”男人接过话。
“但你不用害怕,它不会成为你,它虽然是邪恶的东西,看到所有靠近你的东西都想毁掉,但它从来没有害过人,没有做出过分的事情,他只会折磨自己,所以它的灵魂和骨相生出来就和你差不多,好看,惹人喜爱,但和你又不一样。”
“我见过一个小家伙,它和它就很不一样,那个小家伙的灵魂就没有它干净,它也就没有它那么英俊好看,反而显得有些孩子气,也不怎么招人喜欢。”
“不论是玩具还是人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了站在你面前,为了这副……能让你看见,能触碰你的样子……”他顿了顿,似乎考虑怎么说比较好,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白也最残酷的,“付出了代价。”
“什么代价?”寇宁追问道几乎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男人轻轻拈起盒子边缘一小片褐色的皮料碎片,那碎片边缘粗糙,像是被强行撕裂下来的。“这个,”他举起碎片对着昏黄的灯光,“是他的一部分,承载它灵魂最初的一部分。”
寇宁看着那片深褐色的东西,胃里翻江倒海。
“变成你们眼中的‘人’,怎么可以不付出代价呢。”店主的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如针,“需要材料,需要把自己原有的东西一点一点剥离下来,填充进这副新的皮囊里。”
寇宁眉头一皱,“剥离……下来?”
“嗯。”店主点点头将那碎片轻轻放回盒子。
寇宁苦笑着望着男人,“怎么可能呢?”
“我上次还看见它碎成一块一块在阁楼,一块也没少……”
男人无奈的笑笑,“信不信都由你,但我敢肯定,你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没有了。”
“这过程像剥皮,但更彻底。每一次剥离都是硬生生撕下自己的一部分塞进这层皮里。”
“这皮囊不会自己生长,不会愈合,它需要不断修补,用它自己的东西和灵魂,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去填充、去粘合、去维持形状。”他的手指划过桌面上那些锋利的刻刀,棉线还有粘稠的油彩。“过程很慢。很疼。不是你们人类理解的疼痛,是……本身的撕裂感,像灵魂被一寸寸碾碎抽离,又强行塞进一个不合身的壳子,它要不停的去适应和控制那副壳子。”
寇宁的脸色很难看,他想起了司汀南偶尔流露出的僵硬,想起他颈后那道狰狞的裂痕和渗出的深褐色絮状物……原来那是……是填充物?
“它一直……在经历这个?”寇宁的声音抖得厉害。
“一直。这是它自己的选择,”男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喟叹,“维持得越久,越像人,需要剥离和填补的就越多,痛苦就越深。”
“情绪……尤其是激烈的情绪,会加速这个过程。恐惧、愤怒、嫉妒……这些你们人类轻易释放的东西,对他而言,每一次都像在撕扯那层脆弱的缝线,加剧皮囊的崩坏。”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寇宁,“尤其是……被在乎的人恐惧。”
“所以……他身上……”寇宁说不下去了。
“是你想的那样。”男人眼神落在寇宁煞白的脸上,“那晚你看到的裂痕是它内部支撑结构瓦解了。愤怒和绝望撕裂了他努力维持的平衡。”
“它真傻。”男人摇摇头。
绝望?
寇宁想起司汀南离开前那冰冷的眼神,想起那张只有“对不起”三个字的纸条。
是因为自己吗?
“他……现在在哪?”寇宁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和恐慌,“他需要……需要修补,对吗?像以前一样?”
店主缓缓摇了摇头,他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棕色小玻璃瓶里面装着透明的粘稠液体。“他最后一次来,拿走了这个。还有……”他指了指桌上一卷黑色棉线和一盒纽扣。“这些。”
寇宁不解地看着他。
“这个东西能维持它的样子,也能……”
“也能什么?”声音不自觉的发抖,他不敢想他的猜想。
店主沉默了几秒,目光扫过桌面上那些锋利的刻刀和钳子。“也能用它们彻底结束这个痛苦的过程,连皮带里面的东西一起处理掉。”
处理掉。
果然,和他想的差不多。
司汀南可能把自己销毁了。
因为他觉得我永远无法接受他?因为窝的恐惧让他彻底绝望?可是我已经在努力了……
还是……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剥离灵魂填充皮囊的痛苦?
“不……”寇宁声音破碎不堪,他忍住眼眶中的泪水,“不可能,它怎么会……你不是说它爱我吗?”
“为什么不会?”男人反问,“你觉得它真的知道什么是爱吗?”
“如果支撑他忍受这一切痛苦的理由是那个他想要靠近、想要被看见、想要被爱的人永远只会用恐惧和害怕回应他,如果每一次靠近带来的都是崩坏和更深的绝望?结束,对它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和它认为的爱。
解脱……
寇宁坐在椅子上不自觉的用双手无奈焦虑的搓着脸,他感到浑身发冷。
他想起了阁楼里司汀南蜷缩的背影,想起了他笨拙递来的伞和钢笔,想起了他深夜放在他额头上的手……那些他曾经恐惧和不理解的行为此刻都化作了尖锐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心。
原来是那样难以想象的痛苦,原来他的每一次退缩,都在把那它推向更深的地狱。
“我得找到他……”寇宁喃喃道,“我必须……”
男人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复杂,“去哪里找?一个决心消失的东西。”他轻轻合上那个装着皮的盒子,“或许,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解脱。或许,他选择用最坚韧的线缝死,把自己封存在某个角落,连同里面那个渴望被爱却只能带来恐惧的灵魂,一起沉睡。”
寇宁说不出话。
撕心裂肺的痛楚攥紧了他,他看着店主平静的脸,看着桌面上那些冰冷的工具,看着那个合上的盒子,仿佛看到了司汀南可能的结局。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寇宁的声音轻得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男人沉默了很久,昏黄的灯光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深深的光晕让他看上去异常苍老。
他弯腰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小木箱,然后打开,里面是各种各样的旧纽扣、玻璃眼珠、小块布料。
“办法?”他拿起一颗灰色带着细微划痕的玻璃珠对着光看了看,轻轻放下。“也许有。但需要付出的代价,可能比剥离皮囊更痛苦。而且……”他抬眼看向寇宁,“找到他,然后呢?你能接受一个随时可能在你面前崩坏、流淌出恶心的液体的东西吗?你能给他想要的爱,而不是恐惧吗?”
寇宁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
他能吗?他亲眼见过那道裂痕,见过渗出的东西。
恐惧早已刻进本能。
店主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下撇了一下。
“看来,你还没准备好。”他轻轻合上木箱,震的灰尘在灯光下飞舞。
“回去吧。如果他还‘存在’,如果他还有一丝……念想未灭,也许……他会来找你。”
寇宁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令人窒息的内室,怎么走出那间弥漫着死亡和小南气息的杂货铺的。
外面天色灰暗,像一块巨大的脏抹布盖在头顶上。
他失魂落魄地走在旧城区的石板路上,脑子里一片混沌。
司汀南痛苦地剥离自己填充皮囊的画面和他可能已经不在了的画面交替在他脑海里闪现。
就在他即将走出巷口时,脚下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看过去,是一颗灰色的玻璃珠,正静静地躺在石板缝里。
他的心猛地一跳,弯腰捡起那颗玻璃珠紧紧攥在手心。
抬起头,他悲哀的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要是我也是玩偶就好了……
那样我就可以大胆的去爱你了,司汀南。
我不祈祷你变成人来爱我,那样你会很痛苦吧。
人,太窝囊了,就像我一样。
我连去爱你的勇气都没有。
我好没用,你为什么要那么固执的来找我这个懦夫。
小南。
我好对不起你。
……
“寇宁,你好笨。”
“……”
“寇宁,你怎么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
“……”
“寇宁,我来教你数学。”
“……”
“寇宁,我去给你接水。”
“……”
“一个破水杯!”
“比你的命还重要吗?!”
“……”
“不要总让自己受伤!!”
“……”
“寇宁,你凭什么?!”
“……”
“寇宁……”
“你个骗子!!”
“……”
“我对你那么好!”
“……”
“你凭什么让我放手?!”
“……”
“你告诉我!”
“我哪里不像人?!”
“……”
“我哪里做的不够好?!”
“……”
“你为什么不肯看看我?!”
“……”
“你为什么还是害怕我……”
“……”
“我做了所有人该做的事……”
“……”
“你明明说过要一直在一起的……”
“……”
“你明明说过会爱我的……”
“……”
“你全都忘了吗?”
“骗子。”
脑海中的一幕幕在寇宁混乱的脑海里闪过。
他的心。
好痛。
他该怎么办……
去找它吗?
去哪里找?
……
“西城老巷站到了,请乘客们先下后上……”
不知不觉,寇宁坐着地铁到了旧小区。
下站后,他慌慌张张的跑向那个家。
你一定要在,好吗?
给我一个机会。
———
“咔哒。”
“……”
旧阁楼里一片寂静,什么都没有。
他快步走到那个纸箱子前翻找着。
没有。
没有。
真的都没了。
什么都没了。
它走的干干净净,就丢下一句“对不起”。
寇宁自嘲地嗤笑着后退,后背靠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呵,寇宁,你个懦夫。”
凭什么可以得到它的原谅。
本就不该被原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