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之巅,风已止,云不动。
登天阶横贯星河,七器虚影悬浮其上,四器已然归位,光芒交映,如命脉搏动。
然而苍穹裂隙中的那扇斑驳铜门仍未闭合,威压如渊,隐隐有规则低语自门缝渗出,似在宣告旧秩序的垂死反扑。
陈凡怀中,那张泛黄笑脸纸仍在微微起伏,仿佛有了呼吸。
方才那一声“你还记得我吗”,如针般刺入他魂魄深处。
他尚未回应,天地却已先变——极远处,雾海浮现,银光流转,一叶轻舟破空而来,无声无息,却令整片虚空为之凝滞。
舟首立着一人,灰袍素面,眉心一道银线贯穿双目,宛如闭锁了所有情欲与记忆。
他手持一具银梭,梭身刻满逆生符纹,正是传说中穿梭梦境、织因果于无形的至宝——织梦梭。
“梦舟子。”陈凡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识海微震。
那身影不动,唯有一道冷音如冰刃劈下:“凡人不得近器,违者沉沦万劫。”
话音落,织梦梭骤然腾空,银光爆闪!
千层幻境瞬间铺展,层层叠叠,如镜湖倒悬天际。
每一重幻境之中,皆映出一位补天者的终局——
有赤发老者跪于废墟,手捧碎玉狂笑不止,笑声中鲜血从七窍喷涌;
有白衣女子悬于虚空,十指尽断,以骨为笔,以血书天规,最后一笔未成,神魂崩解;
更有少年背负巨碑,一步步踏上登天阶,身后百万百姓高呼其名,可当他触及顶端时,整个世界轰然倒转,众生化灰,唯余他一人独坐荒宇,双目空洞……
惨状万千,皆是癫狂、绝望、寂灭。
这是历代试图改写天道者的宿命回响,是命运对“逆行者”的警告。
可陈凡只是静静站着,目光穿过了层层幻象,落在梦舟子身上。
良久,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穿透千重梦境:
“他们……可曾问过百姓要不要天?”
一语落下,万籁俱寂。
那些翻滚的幻境竟出现一丝迟滞,仿佛被这句质问钉在了半空。
梦舟子眉头微蹙,第一次正眼看向这个凡人。
而就在此刻,昆仑墟最深处的地脉裂缝中,忽有一缕清鸣悠悠响起。
如古琴拨弦,初时细微,继而震荡山河。
那是石语蝉的吟唱。
《立法谣》第一句响起:“天缺一角,人补之。”
大地应声而颤,岩层崩裂,灵脉涌动,仿佛整座昆仑都在共鸣。
第二句再起:“人亡百代,谁记之?”
刹那间,九洲风雨突变,江河逆流,万木枯荣交替,无数生灵魂魄受感召,在梦中齐齐睁眼。
过往无数强者曾欲收服此虫,皆因无法承受其歌声中蕴含的天地悲愿,三句未完便神识溃散,形同痴傻。
可陈凡没有退。
他盘膝坐下,面对深渊裂缝,闭目倾听。
然后,他竟轻轻哼起了调子——
不是仙音妙律,也不是什么高深法诀,而是三百年前,在藏经阁值夜时,为了哄哭闹小弟子入睡,随口编的一支小曲。
调子简单,甚至有些滑稽,带着人间烟火气的笨拙。
但他哼得认真,一字一句,与《立法谣》的节奏悄然契合。
奇迹发生了。
那原本肃杀沉重的歌声,竟随着他的轻和,渐渐柔和下来。
仿佛千年孤寂的律法之心,第一次听见了“温柔”的回响。
第三句将启,天地屏息。
慈航古佛残影自虚空浮现,金身黯淡,只剩一抹慈悲残念。
他望着陈凡,轻叹一声:
“补天者皆孤独终老,并非天意惩罚……而是因他们心中无人。”
他抬手指向陈凡怀中那孩子,以及那张笑脸黄纸:
“你不同。你扫地三百年,日日画笑,只为让一个看不见的孩子,相信这世间还有光。”
话音未落,石语蝉忽然停唱。
羽翼轻振,它自裂缝飞出,通体晶莹如玉,蝉鸣不再震世,反而如婴孩呢喃。
它缓缓落在陈凡肩头,六足轻点,像是在确认某种契约。
与此同时,埋藏地心不知多少年的补天石,竟自行破土而出,悬浮而起。
它不耀眼,也不宏大,只像一块被岁月磨平棱角的普通顽石,却在靠近登天阶第七级时,无声融入。
阶光暴涨!
第七级石台终于完整,其上浮现出一座残缺古印的轮廓,似为掌印,又似誓言铭刻。
七器之中,已有五器归位——尘缘帚、净业杖、定海珠、补天石,以及尚在紫微子手中的净业灯残魂。
只差最后两器,便可开启登天之门。
可陈凡知道,最难的一关才刚刚开始。
梦舟子眸中银线缓缓睁开,露出一双不见瞳孔的眼。
“你破了执念,渡了心障,连石语蝉都愿认你……”他声音依旧冰冷,“但你要明白,梦境不讲道理,只问归属。”
他抬起手,织梦梭轻轻一荡,一道幽光自梭心射出,直指陈凡眉心。
“忘川渡,一生所悔,尽数重现。若你能安然归来,梦境海任你通行。”
陈凡没有闪避。
他低头看了眼肩头的石语蝉,又望向怀里那张仍带余温的笑脸纸,指尖轻轻抚过。
但他更知道——
若连自己的过去都不敢面对,又凭什么替千万人踏出这条路?
于是他闭上眼,轻声道:
“我准备好了。”
银光没入眉心,刹那间,天地消散。
梦舟子立于舟首,看着那具失去意识的身体,终于低语一句:
“这一次……会不会也疯掉?”
轻舟静浮,织梦梭悬于空中,缓缓旋转。
而在那深不可测的梦境海之下,一条漆黑河流正悄然涌动,名为忘川。
银光如针,刺入识海。
刹那间,陈凡只觉魂魄被抽离,坠入无底深渊。
四周无声,却有万千低语自虚空中浮现——是叹息,是哭喊,是无数个他曾救下之人临终前的呢喃。
梦境海翻涌,忘川之水倒灌而上,将他卷入一段段不属于此生的记忆洪流。
他看见自己穿着皱巴巴的西装,在城市深夜的写字楼里伏案疾书,显示器蓝光映着苍白的脸。
咖啡凉透,心脏骤停,倒下的那一刻,窗外烟花正好绽放,新年的钟声无人听见。
画面一转,昆仑山脚,雪落无声。
一个瘦弱少年跪在杂役堂外,双手捧着扫帚,冻得发紫的手指渗出血珠。
没人注意他,就像没人记得昨夜星辰。
可他仍日复一日地扫,扫过藏经阁斑驳的台阶,扫过古籍泛黄的边角,也扫过那张画在纸上的笑脸——小石头看不见,但他信。
再后来,是他站在讲坛之上,以功德兑换的残篇为基,重编《济世录》;是他踏遍九洲疫区,背负垂死者穿越风雪;是他在断崖边拦住欲跳渊的母亲,说“你孩子还在等你回家”;是千万人曾在梦中呼唤他的名字,称他一声“陈先生”。
幻境层层剥开,痛楚如刀割神魂。
织梦梭所织之梦,本为拷问执念,诱使人沉沦悔恨。
可陈凡没有挣扎,也没有反击。
他任那些记忆冲刷自己,像一块顽石静卧激流之中。
直到最后,画面定格在昆仑墟外的小村落。
破屋前,盲童小石头高举那张被雨水泡皱的笑脸纸,朝着天空嘶声大喊:“人间已有光!陈凡哥哥,我看见了!”
那一瞬,整个梦境海猛地一震。
陈凡忽然笑了。笑得释然,笑得悲悯,也笑得锋利。
“你说他们都没好下场?”他低声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所有幻象,“可我明明听见——还有人在喊我名字。”
话音落时,他并未结印,未运功,更未动用系统之力。
只是心念一动,万民呼唤自虚空中汇聚,化作无形之刃,直刺幻境核心!
那由梦舟子千年执念构筑的梦境壁垒,竟在这纯粹的“愿力”面前寸寸崩裂。
琉璃色裂纹蔓延天际,一声清越鸣响划破死寂——
织梦梭轻颤,自空中缓缓垂落,梭身银光褪去,逆生符纹尽数转为温润金纹,如朝霞初照,落入陈凡掌心。
第五器归位。
几乎同时,地脉深处再次轰鸣,一道青虹自西北方破土而出,环绕登天阶第六级盘旋三周,最终稳稳嵌入石台凹槽——正是补天石共鸣所引来的承愿碑,传说中记载百万百姓祈愿的上古典器。
六器齐鸣,登天阶第七级光芒暴涨,竟自行延伸百丈,直指苍穹裂隙深处!
铜门嗡动,似有开启之兆。
然而就在此刻,夜琉璃猛然踉跄后退,脸色煞白如纸。
她一手死死掐住喉咙,另一手撑地才勉强未倒。
素来清冷的眼眸中竟泛起血丝,唇角溢出一道漆黑如墨的血线。
“……不好。”她牙关紧咬,声音颤抖,“蛊……动了。”
陈凡心头一沉,立刻上前。
“别过来!”她厉喝,嗓音已带撕裂,“快走!别看我——!”
可他非但未退,反而一步踏前,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目光坚定如铁:
“这次,换我护你。”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剧烈痉挛,体内某处魔根正疯狂震颤,仿佛有东西即将破体而出。
远处星河微闪,似有一道隐匿已久的视线,正冷冷注视着这一切。
风,悄然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