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断碑谷外三里荒坡缓缓停下,墨蝉儿那空灵的歌声仿佛还凝在寒冷的空气里,一丝一缕,尚未散尽。
陈凡手掌抚着胸口,那里半滞的心跳正和这片死寂的土地产生着某种不祥的共鸣。
他抬眼望去,眼前是雾锁千碑的幽深谷地。
无数残破的石碑如森森白骨般林立,每一块都刻着断裂的、无法辨认的命运符文。
夜风穿过碑林,发出呜咽般的低鸣,像极了无数亡魂在哭泣。
他识海中,系统界面上的微光急促闪烁,一行冰冷的文字浮现:「警告:检测到高维因果波动急剧增强。接近核心区域将触发【天机反噬】预警,请宿主谨慎行事。」
陈凡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迈步踏入那片迷雾,手腕却被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按住。
夜琉璃的脸色在月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她侧耳倾听,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这风……带着哭声。”
她话音未落,一道虚幻的影子竟真的从最外围的一座断碑后飘了出来。
那是个七八岁模样的孩童,身体由淡薄的青烟构成,五官模糊,唯有一双眼睛,像是盛满了千百年的委屈。
他看见陈凡,仿佛看到了唯一的救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陈凡重重磕头,声音哽咽,带着非人的空洞回响:“先生!开蒙先生!您终于来了!”
小小的碑灵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百年孤守的秘密。
此地名为断碑谷,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上古仙庭史官一脉专门用来埋葬“逆命者”的禁地。
这七十七座主碑下,便镇压着七十七具惊才绝艳的尸骨。
他们都曾妄图改写自身或他人的命数,最终却尽数死于碑文承载的天道反噬之下,魂飞魄散,只余执念与碑石相融。
“只有一个例外,”小碑灵指向谷地深处,那里雾气最浓,“曾有一块无字碑,百年前突然自行浮现出‘舍运救世’四个金字,光照百里。可后来……后来那个人来了。”他口中的那个人,正是陆昭。
陆昭以一柄神秘的断尺,硬生生将那四个字从碑上抹去,让它重归虚无。
“陆昭说,他是天道的守护者,不容许任何逆天之举。可我知道,他只是在吸食我们的力量!”小碑灵的声音尖锐起来,“开蒙先生,只有您能让碑说话……它们饿了太久,快要彻底寂灭了!”
陈凡心头剧震。
他瞬间明白,这些残碑根本不是什么封印,而是一座座承载着不屈记忆的坟场!
它们不是在镇压,而是在诉说。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取出那枚净业莲叶,指尖轻捻,叶尖一滴凝聚了无尽功德的晨露便滚落下来。
他走到最近的一座残碑前,将这滴露水轻轻滴在满是裂纹的石面上。
嗡——
一声仿佛来自太古的低吟响起。
那滴功德金露如烙铁入雪,瞬间沁入碑石。
刹那间,碑上那些残破的古字竟似活了过来,一个个挣脱束缚,漂浮于空中,金光流转,最终在陈凡眼前拼出了一行惊心动魄的残句:“斩运非夺,乃以吾命换苍生一线。”
字迹浮现的瞬间,整座断碑谷的呜咽声都为之一静。
陈凡感到,一股磅礴而悲壮的意念,正从脚下的大地深处缓缓苏醒。
他循着这股意念,向着碑林深处走去。
越往里走,雾气越浓,周围的残碑也愈发高大,其上散发的悲意几乎要将人的神魂冻结。
忽然,一声尖锐的破空声撕裂了寂静!
“嗤——”
一道无形的劲力擦着陈凡的耳畔飞过,将他身后数丈外的一块半人高石碑从中斩断,切口平滑如镜。
浓雾翻涌,一个修长的身影缓步而出。
来者一身玄色长衫,左眼空洞如渊,深不见底,右眼之中,却仿佛映照着万千星辰流转,无数细密的命运丝线在其中交织、断裂。
他手中握着一柄不过一尺长的玉尺,尺身布满裂纹,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正是陆昭。
“你以饭香蛊惑民心,动摇凡人安于天命的根基,已是扰乱天序。”陆昭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仿佛万年玄冰,“今日,竟还敢来此地,妄图篡改罪碑铭文,当受‘七劫蚀魂’之刑!”
他手中那柄断尺遥遥一指,地面轰然裂开七道缝隙。
七具早已化为枯骨的尸骸从土中挣扎爬起,它们空洞的眼眶中燃着幽蓝的鬼火,各自握着一柄锈迹斑斑的残剑,迈着僵硬的步伐,呈七星之势将陈凡团团围住。
凛冽的杀机瞬间锁定了陈凡。
然而,陈凡脸上却无半分惧色。
他不退反进,只是将手中那柄扫帚往身旁的土地里重重一插,口中轻喝:“渡厄影,守后路。”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脚下的影子猛然拉长、剥离,化作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黑影。
那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向后滑出,几个闪烁便融入了远处一座倾倒的巨碑阴影之中。
渡厄影的指尖,一缕极淡的金纹悄然亮起,不动声色地勾连向百丈之外那座巨碑的基座,开始刻画某种玄奥的阵纹。
激战骤起。
七具枯骨剑法诡异,合击之术暗合天道至理,每一剑都仿佛引动着命运的轨迹,封死了陈凡所有退路。
陆昭则立于战圈之外,手中断尺每一次挥动,都会发出一道定命裁决之力,让枯骨的攻势愈发凌厉。
然而,在功德金光的护持下,陈凡身形飘忽,总能在毫厘之间避开致命攻击。
他看似狼狈,实则一双清亮的眼眸,正借助功德之力,洞察着整个战场的能量流动。
很快,他便发现了那惊人的蹊跷——每当陆昭挥动断尺,定下某一“命数”时,附近的一座残碑便会黯淡一分,碑身的灵光被强行抽取一丝,汇入那柄断尺之中!
守护?
这分明是寄生!
陆昭所谓的守护天道,实际上是在持续抽取这些碑灵仅存的生命力,来维持他自身的不朽与强大!
陈凡心中了然,他故意卖出一个破绽,身形踉跄着被一具枯骨的剑风扫中,借力向着碑林最深处那块被浓雾笼罩的无字碑退去。
陆昭以为他力有不逮,冷笑一声,驱使七具枯骨紧追不舍,势要将他就地格杀。
当陈凡的后背抵住那冰冷的无字碑时,他突然转身,朗声喝问:“陆昭!你说命运不可违,万事皆有定数!可这块碑,为何偏偏要留下一个‘舍’字?”
此言一出,如惊雷炸响。
陆昭那只映着万千命运丝线的右瞳骤然紧缩,手中紧握的断尺竟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剧烈震颤起来。
就是此刻!
“起!”
远处的碑影下,渡厄影双手猛然合十。
早已刻画完成的阵纹轰然发动!
一股被悄然汇聚、精纯至极的功德之力,并未攻向陆昭,而是如同地底喷涌的圣泉,尽数灌入了陈凡身后的无字碑心!
轰隆——!
无字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其上浓雾尽散。
那曾被陆昭抹去的四个字再度浮现,并且光芒不断延伸,最终化为一段完整而悲壮的铭文:“吾斩己运,非为逆天,实为补缺。天道有缺,苍生何辜?愿以吾身,化为薪柴,燃一线生机,补万里天倾。”
金光照彻整座碑林,那七具疯狂围攻的枯骨在光芒触及身体的瞬间,齐齐停下了动作。
它们僵硬地转身,面向那块光芒万丈的石碑,竟缓缓跪倒在地,空洞的眼眶中,流下了两行滚烫的石泪。
“不可能……不可能!他们都是罪人!是妄图窃取天机的罪人!”陆昭踉跄后退,脸上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低头看去,手中那柄赖以维持力量的断尺上,竟“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全新的细纹。
陈凡望着那些复苏的碑文,以及跪地“哭泣”的枯骨,轻声道:“也许,他们不是想逃避自己的命运,只是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族人、乃至整个世界走向毁灭。”他直视着陆昭失神的双眼,一字一句道:“你不也是仙庭史官之后吗?你守的,从来不是什么狗屁天道,而是你父亲临终前,拉着你的手说的那一句‘别改命’的执念罢了。”
风,停了。碑,静了。
整座山谷的呜咽声,在这一刻彻底消失。
远处,那小小的碑灵捧着一枚从地底浮现、通体发光的碎碑残片,跌跌撞撞地向这边奔来,口中兴奋地大喊:“先生!先生!这块……这块上面写着‘运种藏处’!”
而陆昭,则呆立在原地。
他看着那块光芒万丈的碑文,又看了看自己掌心裂纹更甚的断尺,右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了。
断尺坠地,在死寂的山谷里,竟发出了一声似哭非哭的轻响。
随着这声轻响落下,笼罩了断碑谷不知多少岁月的浓重雾气,仿佛失去了支撑的核心,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稀薄。
那股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沉重感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源自大地深处、古老而低沉的嗡鸣。
这嗡鸣声不再悲戚,反而带着一种庄严的韵律,仿佛在牵引着最后一缕残雾,向着谷地最中心的位置汇聚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