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浸透的图纸在煤油灯下微微卷曲,陈铁生趴在桌上,眼皮重得像挂了两块铁锭。
他太累了,三天三夜,大脑已经成了半凝固的浆糊,唯一的念头就是将那个将所有奇思妙想串联起来的框架变成现实。
昏沉中,他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周围不再是熟悉的兵工厂,而是一片白茫茫的虚空。
三个模糊的人影从虚空中踱步而出。
为首一人身穿清朝官服,顶戴花翎,神情肃穆,他飘到陈铁生面前,指着一张悬浮的传动轴图纸,声音仿佛来自古老铜钟:“蛮夷之器,只知刚直,不知圆融。斜齿之妙,在于啮合无声,力传不断,然齿面当带弧,如水之流转,方得生生不息。”话音刚落,图纸上的齿轮线条自行弯曲,呈现出一种完美的流线型。
陈铁生还没来得及惊叹,第二个身影已经凑了上来。
那人戴着一顶油腻的瓜皮帽,穿着短褂,像个旧时代的账房先生,却伸出一根指头,重重地敲在一块虚拟的装甲板上,发出“铛”的一声脆响:“淬火,不是一味求硬!铁有铁性,人有人情。七分硬,是骨气,能挡枪炮;三分韧,是命脉,能卸万钧!过刚易折,你这淬火,心太急了!”
不等陈铁生反应,第三个身影,一个穿着蓝色工装的壮汉,抡起一把看不见的锤子,对着一套冲压模具比划着,声若洪钟,震得陈铁生耳朵嗡嗡作响:“你这叫砸铁,不叫锻钢!压力要像擀面,一遍,两遍,三遍!千锤百炼,把里面的杂质、空隙都给老子擀出去!这才叫真钢!”
“擀面……”陈铁生喃喃自语,猛地从桌上弹了起来,撞翻了桌边的凉茶。
他双眼布满血丝,瞳孔里却燃烧着癫狂的火焰,抓起桌上的铅笔,完全不理会满地的狼藉,在刚刚定稿的图纸上疯狂涂改。
“斜齿带弧,淬火七分,压力如擀面……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把撕掉旧图,在新的白纸上落笔如飞,线条流畅得仿佛不是他在画,而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引导他的手。
他一边画一边嘶声大笑,声音沙哑又亢奋:“三贤授法!哈哈哈哈!老子不是在做梦!这泼天的富贵,终于轮到我了!”
辰时,天光大亮。
冶炼车间的空气燥热得能把人烤熟。
学徒小虎子蹲在新建的锰钢炉前,汗水顺着他年轻的脸颊流下,滴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发成一缕白烟。
他没有去擦汗,只是死死盯着观察口里那片翻滚的、亮橙色的钢水,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疙瘩。
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他突然像被针扎了屁股一样跳了起来,嘴里大喊:“不对劲!颜色太艳了,矿渣也浮得太多!这不对!”
周围的老师傅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小屁孩懂什么,钢水不都这个色儿?”
小虎子却不管不顾,抄起一个取样勺,冒着灼人的热浪舀了一勺钢水,就近浇在一个沙模里,等它稍微冷却,就用铁钳夹着,疯了似的冲向总工程师林振华的办公室。
“师傅!师傅!”他把那块还带着高温的钢锭“哐”一声丢在林振华桌上,震得笔筒里的笔都跳了起来,“师傅你看!咱这钢不对头!矿渣太多,说明里面的铬根本没跟铁融到一块儿去!我怀疑……我怀疑咱用的不是纯矿,是拿矿山不要的尾砂凑的!”
林振华正对着陈铁生连夜改出来的新图纸头疼,闻言皱眉道:“胡说什么!尾砂怎么炼钢?”
“能炼!”小虎子急得脸都红了,“就是杂质太多!得加硼砂!用硼砂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都给它逼出来!不然这钢壳子就是个脆皮,别说炮弹,拿锤子一砸都得裂!”
“硼砂脱杂……”林振华愣住了,这个词仿佛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记忆深处一扇尘封的大门。
他猛地冲到墙角的铁皮柜前,翻箱倒柜,在一堆发黄的旧书中抽出一本线装的、封面都快烂掉的台账。
他手指颤抖着翻开,纸页上,赫然记载着几十年前,他的师祖徐寿在安庆内军械所炼制第一炉钢铁时,因洋人封锁,缺少焦炭和精矿,无奈之下使用的土法——尾砂配矿,高温熔炼,关键一步,正是“投硼砂以清渣滓”。
林振华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灰头土脸、浑身汗臭的徒弟,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好小子……你小子……真是摸到咱们这些老家伙的根了。”这传承,隔了几十年,没断!
午时,日头正毒。
总装车间里,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各个部件在工人们手中被巧妙地组合在一起。
被称为“老炉头”的王师傅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拐杖,在生产线旁慢慢踱步。
他年纪大了,腿脚不便,但一双眼睛却比鹰还尖。
当一台刚刚组装好的发动机即将合上舱盖时,老炉头突然伸出拐杖,猛地一拦:“都给老子停下!”
众人一惊,一个年轻的工匠不解地问:“王总工,咋了?这可是严格按照图纸来的,分毫不差。”
老炉头没说话,只是凑近发动机,像狗一样用鼻子在轴承座附近嗅了嗅,然后伸出布满老茧的手,在左右两个轴承座上各摸了一下。
他闭上眼感受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睁开,冷笑道:“洋人的机器讲究个‘精密’,有千分尺卡着。咱没那个条件,靠的是什么?靠的是眼、是手、是这颗心!左边的轴承座,比右边至少高了两度!”
“两度?这手还能摸出来?”众人面面相觑,满脸不信。
一个技术员赶紧拿来工业温度计,一测,所有人都傻眼了。
左边,87摄氏度;右边,85摄氏度。
不多不少,正好两度!
老炉头冷哼一声:“差这两度,现在看不出啥。可这铁疙瘩一旦跑起来,跑出十里地,就得热胀不均,当场给你散架!到时候别说打仗,拉去游街都嫌丢人!拆了,给我重新检查!”
工匠们满头大汗,连夜拆开发动机。
结果发现,果然是左边轴承座下的一个铜垫片在安装时受力不均,有轻微的压偏。
这细微的差别,千分尺都未必能一次量出,却被老炉头用手摸了出来。
重新装配好后,陈铁生闻讯赶来,看着老炉头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由衷地叹了口气:“王总工,您这双眼睛,比德国佬的千分尺还准!”
未时,试车场。
在万众瞩目之下,第一辆“奉天3改”原型车缓缓驶出了总装车间。
它没有后世坦克那般流畅的线条,履带粗粝,铆接的装甲板显得格外厚重,炮塔也有些笨拙,但整体却透着一股蛮不讲理的凶悍之气。
在炮塔的侧面,工人们用焊枪焊上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大字——自强!
林振华亲手拧紧最后一颗螺丝,坐进了狭窄的驾驶舱。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机油和新钢铁的味道。
当他的手握住操纵杆时,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像是在打摆子。
几十年的心血,几代人的期盼,成败在此一举。
一只宽厚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
张作霖不知何时也爬上了车体,他那双总是带着三分匪气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振华,怕个啥?这玩意儿,从里到外,流的都是咱们中国工人的血,烧的也不是洋油!是咱们自己的汗!给老子动起来,让那帮小鼻子看看,咱们东北爷们不是好惹的!”
林振华心头一热,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猛地一拉操纵杆,踩下油门。
“轰——!”
引擎发出一声沉闷的咆哮,随即转为高亢的轰鸣,整个车体猛地一震,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钢铁巨兽。
紧接着,履带开始转动,卷起地上的尘土,车头一昂,破风而出!
黄昏,夕阳如血。
试车道上,“奉天3改”正在进行最后的耐久性测试。
按照协议,日方派来的顾问技工小林有权对车辆进行“技术评估”。
他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假笑,内心却充满了不屑。
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奉天兵工厂又一次拙劣的模仿,一个粗制滥造的铁棺材。
他的任务,是在评估中找到这台机器的致命弱点,最好能“不经意”地让它在测试中趴窝。
他信心满满地坐进驾驶舱,手刚一碰到那根冰冷的操纵杆,异变突生!
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感从操纵杆传来,仿佛握住的不是钢铁,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小林惨叫一声,猛地缩回手,却见手心已经一片焦黑。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他刚一接触操相纵杆,脑海里瞬间涌入了无数纷乱的画面——斜齿轮的完美弧度、钢板中分子的坚韧排列、活塞运动的磅礴力量……这些结构,这些设计理念,远比他所知的、甚至比大阪兵工厂最机密的设计还要先进!
这……这根本不是模仿,这是创造!
是碾压!
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怀里揣着的那份从东京带来的、标着“绝密”的九五式轻战车设计图纸,竟自己从他怀中滑落。
纸张一接触到驾驶舱的地板,连火星都没有,就“呼”的一下燃起了一股苍白色的火焰,瞬间化为灰烬。
“不可能……这不可能……”小林瘫坐在地上,双目无神,嘴里反复念叨着,“这传动结构……是魔鬼的设计……大阪兵工厂的工程师看到它会集体切腹的……”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东京,陆军省的一间密室里,丰田正雄“啪”的一声将手中的青瓷茶杯狠狠摔在地上。
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份刚刚从奉天传来的加急电报,内容简单却触目惊心:“奉天厂新型战车测试成功,机动性、防护力远超帝国现有装备,疑似采用全新传动及装甲技术。”
“八嘎!”丰田正雄气得浑身发抖,“技术封锁令才下达了三天!三天!他们怎么可能造出这种‘跨代机’?!我们的内线是干什么吃的!”
无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在这间密室的角落,一个只有陈铁生等人能看到的虚拟面板悄然浮现:
【匠魂融合进度:65%】
【本土工业研发效率:+40%】
【敌方技术体系自信心:-30%】
这一夜,奉天城外没有炮火,只有钢铁的轰鸣在回荡。
但在无声的战场上,东瀛数十年来建立的工业自信与骄傲,已经随着那履带的每一次震颤,裂开了第一道深可见骨的缝隙。
夜深了,张作霖的帅府里依旧灯火通明。
一名情报官步履匆匆地走了进来,将一份电报递到他的面前,神情凝重地说道:“大帅,南满铁路那边传来消息,日本人……最近有些不寻常的动作。”
张作霖接过电报,眉头紧锁:“说。”
“他们连夜从大连港调运了大量特种水泥和高强度钢筋到边境线附近,看那架势,不是要修碉堡,倒像是在……赶制一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专门摆在路上,等着咱们去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