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不足道的变数,恰如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悄然荡开了一圈致命的涟漪。
清晨,前线雪营的死寂被一个踉跄的身影彻底撕碎。
小哑兵李石头,这个平日里在伙房烧火、谁也记不住他长相的边缘人,此刻却像一头发了疯的野狗,连滚带爬地冲进了戒备森严的指挥部。
他浑身筛糠般发抖,双目赤红,嘴里发出“嗬嗬”的绝望嘶鸣,扑通一声跪倒在张作霖面前,磕头磕得梆梆作响,仿佛要把自己的脑浆都献祭出来。
警卫们刚要上前将这个“疯子”拖出去,张作霖却抬了抬手,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认得这小子,是陈忠义身边的一个亲兵,陈忠义血书殉主后,这小子就吓傻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拿炭条来。”张作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李石头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夺过炭条,在粗糙的木板上拉出刺耳的声响,像是用骨头在写字。
一行行歪歪扭扭、浸透着恐惧与疯狂的字迹,如同一条条毒蛇,蜿蜒着爬进了在场所有人的瞳孔里:“我见少帅……昨夜见阎锡山使者……签了山海关借道约……还说……‘大帅若不死,新政不成’!”
最后那个“成”字,他用尽了全身力气,炭条“啪”地一声断裂。
李石头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猛地向后一仰,口吐白沫,竟是活活抽搐着昏死过去。
整个指挥部,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行字上,尤其是“大帅若不死,新政不成”这九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刚出膛的滚烫子弹,烙在众人心头。
这已经不是什么政见不合,这是赤裸裸的弑父宣言!
张作霖死死盯着那几个字,眼中的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整个营帐点燃。
这小子,真是给我玩了一手大的“背刺”啊!
然而,那滔天的怒焰在他眼中翻腾了许久,最终却又缓缓熄灭,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疲惫。
他缓缓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轻声呢喃,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这漫天的风雪:“他真觉得,杀了我,就能救这个国?”
几乎是同一时间,奉天城,张家祖庙。
香火缭绕,气氛肃杀。
奉系的老将遗孀们被尽数召集于此,她们神色各异,或悲戚,或迷茫,或暗藏期待。
主位上,拄着一根龙头家法杖的王妈,面沉如水。
她不是张作霖的妻妾,却是看着他从一个泥腿子长大的奶妈,在张家,她的话比大帅的军令有时还管用。
“诸位姐妹,今日请大家来,是为了一件家事,也是为了整个奉系的国事。”王妈声音不大,却字字千钧。
她将一张刚刚从前线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供词拓本,“啪”地一声压在香案上,那正是李石头用命写下的字。
“张家养子,举枪向父,是为不孝!引颈就戮,勾结外人,是为不忠!此等行径,与禽兽何异?这是家门之耻!”
她的话如同一记记重锤,砸在那些遗孀们的心上。
王妈浑浊的老眼扫过全场,命人抬出一个破旧的木箱。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件打了好几层补丁的破棉袄,棉絮都已发黄板结。
“你们都看看!”王妈用家法杖指着棉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当年他还是个半大孩子,在辽西饿得啃树皮,是我一口米汤一口米汤把他喂活的!他就是穿着这件破袄,跟着我当家的走南闯北,才打下了这片天!如今他成了大帅,你们的男人跟着他封妻荫子,你们却要签什么狗屁请愿书,支持那个小崽子拿枪打他?你们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一番话,骂得在场众人面红耳赤。
几个老将的遗孀当场就绷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其中一位更是冲上前,一把抢过那份“支持少帅,推行新政”的请愿书,三两下撕得粉碎,哭喊道:“王妈说得对!我们不能做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谁敢动大帅,我第一个跟他拼命!”
一时间,群情激奋,祖庙内哭声、骂声响成一片。
那份原本凝聚了奉系新生代希望的请愿书,转瞬间化作了一地无人问津的废纸。
这釜底抽薪的一招,直接断了张学良在奉天内部的舆论根基。
正午,军中大帐。风雪更大了,刮在帐篷上,发出呜呜的悲鸣。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入内,来人是林梦石,张作霖身边的奇人,既不算幕僚也不算将领,没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能知过去,卜未来。
“大帅,”林梦石的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风中有谶,父子相残,血洗三更。但心火不灭,影自焚形。”
张作霖猛地睁开眼,刚想呵斥这江湖神棍又在胡言乱语,却忽觉胸口一阵难以言喻的灼热,仿佛有一团火在烧。
紧接着,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湛蓝色光幕在眼前浮现:
【心火反照·已触发】
【效果:可读取目标原初信念(限定条件:血缘至亲)】
【正在读取目标:张学良……读取成功!】
张作霖一怔,下意识地闭上双眼。
刹那间,风雪声、人语声尽数退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幅清晰无比的画面:那是几年前的奉天讲武堂,一个穿着笔挺军装的少年,正坐在窗边,就着夕阳的光,在一本厚厚的日记上奋笔疾书。
那少年,正是意气风发的张学良。
他“看”到了日记上的字,那字迹,如刀刻斧凿,充满了少年人独有的执拗与锐气:“国之积弱,在于人治而非法治,在于守旧而无革新。父亲戎马一生,打下东北江山,令人敬佩。但他走的,是血与火的泥路。我要带中国走向光明,我要让宪政的光辉照耀这片土地,不让父亲走过的泥路,再有后人走。”
张作霖的脑子像是被一颗炸雷劈中。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那团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原来……原来……这才是你小子的“初心”?
你不是要我的命,你是要我这条“老路”的命!
下午,两军对峙的前线。
风雪咆哮,天地间一片苍茫。
张作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决定。
他命人将陈忠义那份用鲜血写就的遗书,高高悬挂在己方阵地的旗杆顶端,那猩红的颜色,在皑皑白雪的映衬下,如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随后,他脱下大帅服,只穿着一身普通士兵的棉衣,亲率一百名同样卸下武器的亲兵,一步步走出了阵地,走向那片死亡的中间地带。
叛军阵地上一片哗然,所有枪口都对准了那个在风雪中显得有些单薄的身影。
“都别开枪!”张学良在望远镜里看到这一幕,心脏猛地一缩,急忙下令。
张作霖走到距离对方阵地只有两百米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他身边的一个亲兵从背后拿出一个古怪的铁皮喇叭——这是系统奖励的“民国黑科技版·大声公”,声音能传出二里地。
张作霖接过喇叭,深吸一口气,用他那独有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的嗓门,对着漫天风雪和对面的数万大军,发出了震天的怒吼:
“张学良!你个小兔崽子给老子听好了!你不是要宪政吗?你不是要跟洋人学那套‘文明’吗?好!老子今天就当着所有东北爷们的面问问你——”
“你爹我,在东北杀日本浪人,收回东清铁路,建了亚洲最大的兵工厂,哪一件是靠洋人点头哈腰才办成的?!哪一件是靠你那张破纸换来的?!”
“老子带着弟兄们拿命换来的土地,你想用一张纸就锁住它的命?老子告诉你,在东北这旮沓,拳头就是理!枪杆子就是法!你爹我混的是江湖,讲的是实力,不是搁这儿跟你玩‘过家家’!”
风雪中,他的声音如雷贯耳,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狠狠砸在对面士兵的心坎里。
叛军阵中,许多老兵都是跟着张作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们听着这熟悉又霸道的声音,看着那面血淋淋的旗帜,握着枪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
终于,有几个老兵对视一眼,默默地,悄悄地,将枪口垂了下去。
深夜,张学良的营帐。
他一个人枯坐在煤油灯下,手里攥着一封早已泛黄的信。
那是他少年时,父亲在外征战时写给他的家信。
信上的字迹粗犷有力,一如其人:“学良,记住,爹让你带兵,不是为了让你当官发财,是为了让咱东北的老百姓,能挺直腰杆活着,不被东洋人欺负,不被老毛子糟蹋。”
“挺直腰杆活着……”张学良喃喃自语,手指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盯着信纸,眼前一阵阵发花,父亲下午那番话,如同魔音贯耳,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忽然,帐外风声一变,尖锐得如同鬼哭。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帐篷的门帘缝隙,借着雪地的反光,他看到了一幕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帐外的雪地上,不知何时,竟缓缓浮现出一张巨大而模糊的脸,那张脸没有五官,只有一片血肉模糊,却能让人一眼认出,那是陈忠义,那个用死来向他谏言的忠臣。
那张无目的脸在雪地上蠕动着,无声地张开大嘴,仿佛在对他进行着最恶毒的诅咒和最沉痛的质问。
“啊!”张学良惊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撞上冰冷的帐篷支架。
他手中的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来。
“爹……我怕你看不见新中国的明天……可我……我更怕你走的路,最终通向的是地狱啊……”他抱着头,痛苦地呜咽着,泪水混合着冷汗,浸湿了衣襟。
也就在这时,一道只有他能看见的,与张作霖截然不同的暗红色系统面板,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警告:核心信念受到强烈冲击!】
【“父权天命”信念钢印+2;张学良内心动摇值↑至79%!】
这一夜,再没有一声枪响。
父子之间的枪口虽然依旧对着彼此,但那扳机,却仿佛被这彻骨的寒夜冻住,沉重得再也无法扣动。
风雪依旧,只是这片雪原上的寂静,比任何炮火都更加震耳欲聋。
当第一缕堪比刀锋的晨光即将刺破地平线时,所有人都知道,决定东北命运的时刻,不是在谈判桌上,也不是在谁的日记里,而是在即将到来的,冰冷的日出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