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浔刚想把关于湘君的事用轻松口吻分享给宛瑜,却见她正埋首在一堆摊开的厚书里,眉头微蹙,指尖划过书页的动作,比林浔调试最复杂的算法时还要专注凝神。
“宛瑜,”林浔凑近,好奇地用指尖点了点一本《服装设计基础》的硬壳封面,“最近怎么突然沉迷书海了?准备考个‘宇宙最强审美学博士’?”
“啊?”宛瑜从书页里抬起头,眼神还有些恍惚,随即像被点燃的星辰,瞬间亮了起来,“我在准备学设计呀!”她说完,自己也是一愣,手指停在半空,“诶?我还没跟你说过吗?”
“嗯?!”林浔的神经如同被瞬间拉满的弓弦,发出危险的嗡鸣。
来了。
他心底某个冰冷的角落发出无声的叹息,仿佛一直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开始坠落。
他早就在无数个数据演算的静谧深夜,推演过这个高概率事件——自由的风筝,线不会永远握在谁手里。
可当它真的发生时,那庞大的、名为“失去”的阴影,依旧瞬间吞噬了他。
“学设计?学什么设计?去哪里学设计?!”他连珠炮似的追问,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3603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
宛瑜被他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随即有些慌乱地整理着散乱的书页:
“服装设计,或者珠宝设计…还没完全想好具体方向。不过…去哪里学,”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飘忽的迷茫,“还没定下来呢。”
林浔感觉自己的核心处理器散热风扇在疯狂加速。
他强迫自己坐回原位,但身体僵硬得像块电路板。
“你…怎么会突然想学这个?”他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一个程序即将被强制终止、电量告急的机器人。
宛瑜放下书,脸上忽然绽放出一种林浔从未见过的、带着光晕的憧憬。
“我在想啊,”她托着下巴,眼神放空,仿佛穿透了天花板,看到了遥远的未来,“要是以后…我对自己的婚纱不满意怎么办?”
“噗——”林浔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婚…婚纱?!这个词像一颗Emp炸弹,瞬间瘫痪了他精密的数据世界。
对于童年家庭破碎、视婚姻与家庭为洪水猛兽的他而言,这个词触碰到了最深层的禁忌。
他的人格解离症就是这恐惧最直接的产物。
“想了很久很久,”宛瑜没注意到他瞬间苍白的脸色,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我觉得不管怎么选,看多少大师的作品,我都可能觉得不够完美。最好的办法——”
她猛地看向林浔,眼神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就是自己动手设计!”
她拿起那本厚重的设计书,拍了拍,发出沉闷的响声。
“可我什么都不会啊!工作了这么久,我一直都是在杂志社评价别人的设计,指点江山,我自己却对怎么拿起笔画图、怎么选面料、怎么把脑子里的想法变成实物…一窍不通。”
宛瑜叹了口气,带着点自嘲,“或许我之前那些评价,都是纸上谈兵呢?所以,我决定!”
她挺直腰板,像个即将踏上征途的探索者,“我要去学习这门技艺!不一定非要成为什么大师,但至少,我要掌握这个能力!这样,以后无论是我想要一件特别的衣服,一件有意义的首饰,甚至…嗯…那些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我都能亲手赋予它们意义,而不是只能被动接受别人的设计!”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向林浔,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林浔,你会支持我的,对吧?”
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被一种内在力量点亮的女孩,眼神里的光芒比任何数据流都耀眼,林浔心里那点因为“失去”预感而泛起的酸涩泡沫,反而奇异地沉淀下来。
他早预演过这一幕,不是吗?只是剧本里的“离开理由”从未如此具体、如此…充满光芒。
他强撑起一个无比肯定的表情:“当然!我百分之一万支持你!”
冰冷的逻辑告诉他,阻拦是无效且错误的。
“但是,”林浔努力控制着面部肌肉,试图不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像即将蓝屏的界面,“我想问一下,你…你具体想去哪里深造?巴黎?米兰?还是…纽约?”每一个地名都像一个遥远的坐标,在他脑海里标注着无法逾越的距离和令人绝望的时差。
宛瑜没有立刻回答,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页边缘,像是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
半晌,她忽然抬起头,抛出了一个直击林浔核心处理器的问题:“不知道,不过如果我真的打算离开爱情公寓,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学习,你…真的还会真心支持我吗?”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林浔的心鼓上。
林浔感觉喉咙发干,像被塞进了一把干燥的电路板。“那当然要听…听听你的理由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数据过载后的沙哑。 “听听充不充分,如果充分的话,当然是…真心的!”
宛瑜坐了下来,非常认真地,仿佛在宣读一份关乎人生的独立宣言:
“亲爱的,你对我很好,非常好,大家对我也都超级好。我想离开这里,绝对不是人的原因,是我自己的问题。”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眼神里带着一种迷茫又清醒的矛盾感。
“你知道么,林浔,我已经离家出走整整七个月了。”
她掰着手指数了数,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从我终于得到自由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我的梦想到底是什么?我真正热爱的生活,又该是什么样子的?可我…我像个在迷宫里打转的小仓鼠,一直到现在都没想明白。”
她想起林浔曾经安慰她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又温柔的笑:“你以前说过,梦想的生活根本不需要我苦苦思考,我只是缺少一把打开它的钥匙,一个重新想起梦想的契机。我等啊等,像等一个永远不会响的闹钟,一等又是大半年过去了…可是那个契机,好像并不在爱情公寓里。”
她的眼神望向窗外,仿佛要穿透钢筋水泥的丛林:“所以我在想,也许…我应该试着从公寓里走出去?去更远的地方看看,见识不一样的世界,经历更多的事情?也许到那个时候,走着走着,那个关于‘我是谁’、‘我真正想做什么’的答案,就‘砰’地一下,自己跳出来了呢?”
她做了个小小的爆炸手势,试图让气氛轻松一点,但眼底的认真不容置疑。
“学设计,是我现在能想到的、去探索和表达自我的一个方向,一把钥匙。 但它本身,还不是我最终确认的那个‘梦想’。”
她朝着林浔摊摊手,带着点“小可怜”的无奈:“所以我最近正在疯狂攒钱!至少要保证我离开爱情公寓以后,有支撑我去寻找、去尝试的资本,不会那么快就被饿死街头,对吧?”她努力想挤出一个调皮的笑。
“可是…可是……”林浔“可是”了半天,引以为傲的语言中枢像是中了逻辑死循环病毒。
他早知道这一天会来,但预设的应对方案在宛瑜如此清晰、真诚且无懈可击的理由面前,全部失效。
他无法用“这里很好”来反驳“我要寻找自我”,正如他无法用“我需要你”来束缚一只注定要翱翔的鸟。数据冰冷地告诉他:放行是唯一符合逻辑和爱她的选项。
然而,数据之外,名为“林浔”的情感核心,还在进行着最后的、徒劳的挣扎。
他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最“不数据”、最“非逻辑”的问题:“可是宛瑜…你的自由,你的梦想探索里…就没有我、没有大家的位置吗?一点点…都没有吗?”
宛瑜闻言,明显怔住了。片刻的沉默后,她缓缓地、带着巨大迷茫地摇了摇头:
“我…我不知道。”
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其实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和大家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觉得特别特别开心,是真的发自肺腑的开心。我也想过无数次,要不然…就这样算了吧?回去跟爸爸认个错,然后就在这里,和大家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多好?”
她抬起头,眼中那份迷茫被一种更坚定的光芒取代:“可是林浔,如果是这样,那和我以前在家里那个镀金的笼子里,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从一个避风港里逃了出来,不是为了…再躲进另一个避风港里啊。”
她的声音轻柔却有力,“我可以待在避风港里,但前提是——我已经独自战胜过所有的风浪,真正活出了‘林宛瑜’的样子!”
“别人觉得我矫情也好,不知足也好,自私任性也好,我都认了。但我总得先找到‘我是谁’,然后才能知道,我现在做的这些选择,包括和你在一起,到底对不对,值不值得,是不是我真心想要的未来。”
林浔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又酸又胀。
他强撑着,不让自己被这股巨大的失落感击倒。
他彻底明白了:她需要的不是另一个笼子,哪怕是黄金打造、充满爱意的笼子。
她需要的是确认自己拥有飞翔的能力后,再选择是否降落。所有的数据,所有的逻辑,在这一刻都化作了理解的涓流。
他心底那片因“失去”而翻涌的酸涩海洋,渐渐平息,沉淀出一种更深沉的情感——释然,以及决定放手让她去飞的痛楚与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