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电话里的插科打诨和诉苦,是紧张调查工作中一丝难得的调剂,但也提醒着他基层工作的复杂性和普遍面临的困境。
而他的战场,在定城分局,在那份沉重的调查材料里,在那个隐藏在数据光鲜背后的九孔桥派出所。
他走到书桌前,翻开笔记本,看着上面记录的下一步行动计划,眼神愈发坚定。与周正的对话,
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肩上责任的重量——不仅要揭开盖子,清除害群之马,
更要思考如何从根本上改善基层派出所的生态,让更多像周正这样想干事、能干事的一线所长们,
能够真正甩开膀子,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守护一方平安。此时的安济堂内,夜深人静。曾游早已歇下,
院子里只剩下风吹的哗哗声。曾游的爷爷曾玄清老人却并未入睡,他独自坐在卧房的旧藤椅上,
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望着面前的窗棱久久出神。李南那张年轻却沉静、眉宇间自带威严与果决的脸庞,
一次又一次地在他脑海中浮现。太像了。像得让他这颗早已看惯世事变迁、波澜不惊的心,都忍不住泛起层层涟漪,
甚至生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悸动。那眉峰的走势,那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锐利,
尤其是那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仿佛与生俱来的气度…与他记忆中那位威震四方、即便退隐多年依旧令人敬畏的张老首长,
年轻时照片里的神韵,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世上真有如此相像却毫无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吗?
曾玄清虽然是中医,但也相信科学,但也见识过太多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机缘巧合。他并非热衷八卦、捕风捉影之人,
但李南的出现,以及那份惊人的相似,像一根轻柔却执拗的羽毛,不断撩拨着他深藏心底的好奇与一丝…
或许是源于旧日情谊的关切。张老家的情况,他是知道一些的,那桩发生在动荡年代的憾事,曾是圈子里许多人私下喟叹不已的伤痕。
难道…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枣木手杖龙头,沉默了许久许久。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缓缓站起身,走到那个老式的五斗柜前,拉开了最下面一个抽屉。抽屉深处,安静地躺着一本纸页早已泛黄的通讯录。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借着昏暗的灯光,戴起老花镜,一页页慢慢地翻找。灰尘在光柱中轻轻飞舞,仿佛时光也随之倒流。
终于,他的手指停在了一个名字和一行电话号码上。周穆童。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他曾经的同事,
华夏中央保健委里医术与他难分伯仲的国手,也是曾经因为他的“骤然离去”而气得吹胡子瞪眼、足足大半年没理他的老友。
曾玄清的脸上露出一丝怀念又略带歉意的微笑。他拿起床边那个按键硕大的老旧座机电话,深吸了一口气,
仿佛要鼓起勇气,才缓缓按下了那串铭记于心、却多年未曾拨通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边传来一个同样苍老,却中气十足、带着明显不耐烦和被打扰了清梦的火气的声音:
“喂?!谁啊?!这都几点了?!报丧呢?!”
听到这熟悉的、炮仗一样的嗓门,曾玄清脸上的笑意反而加深了,他故意慢悠悠地开口,带着一丝揶揄:
“老童啊,火气还是这么大?看来你这肝火亢盛的毛病,到老也没改啊。是不是又背着徒弟偷吃红烧肉了?”
电话那头猛地一静,足足沉默了三四秒,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声音,但火气里已经带上了难以置信的惊讶:
“…曾玄清?!是你这个老不死的家伙?!你…你居然还活着?!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
我以为你早就埋在哪座荒山野岭里化成泥了!”
“托你的福,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曾玄清语气依旧平淡,仿佛没听出对方的怒意,
“倒是听你这声音,中气这么足,看来保健委的专家们把你伺候得不错,还能再为人民服务几十年。”
“放屁!老子早就不伺候那帮难缠的老家伙了!现在是我徒弟们的事儿!”
周穆童没好气地吼道,但语气明显缓和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老友重逢的激动,
“少废话!你深更半夜打电话,肯定没好事!是不是在哪个穷乡僻壤待不下去了,想求我帮你走走关系,
回京城养老啊?我告诉你,门都没有!当年你拍拍屁股就走,气死我了!”
两个年近百岁的老人,隔着电话线,像小孩子一样斗起嘴来,仿佛逝去的岁月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