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予安只是凭借手臂的力量和站立架的支撑,勉强站了那么一会儿,额头上就已经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显然极其耗费体力。
我看得心疼,抽了张纸巾,小心地替他擦拭额角和鬓边的汗水。他微微偏头配合我的动作,嘴角牵起一个有些乏力的弧度,语气却带着调侃:“啧,还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高级的待遇呢,有人给我擦汗。”
“那以后天天让你享受,VIp中p服务。”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试图让气氛轻松点,手指却忍不住拂过他汗湿的发梢。
已经见过好几次他这样站起来了,我便问他:“是不是每天都要这样站一会儿?”
“嗯,”他调整了一下呼吸,声音还有些喘,“得站。老是坐着,屁股受不了,压力也大,对血液循环和骨头都不好,容易出问题。”他解释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如同吃饭喝水一样平常的必要程序。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那双脚上。它们虚虚地、甚至有些扭曲地踩在地毯上,更像是被小腿“吊”着,软塌塌的,看不出丝毫支撑的力量,看着就让人心里发紧,泛着酸涩的难受。
“看着……好难受。”我小声嘀咕,没忍住说了出来。
他顺着我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语气平淡,甚至带着点认命般的豁达:“没办法,控制不了它们。它们现在……不太听我指挥。”
“那腿呢?”我又看向墙角那副似乎被闲置的腋拐,想起他刚才尝试站立时的艰难,带着一丝希望问,“你以前……是不是能用那个走路?”我记得在医院,看到过一些患者使用腋拐行走。
他也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目光在那副黑色的腋拐上停留了片刻,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别的什么。
“尝试过,”他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但是……”
话还没说完,他撑着站立架的手臂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显然是力竭了。与此同时,他那两条刚刚平息一点的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弹动、痉挛,整个人在站立架上晃了一下。
他猛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轮椅,计算着距离和角度。
下一秒,他几乎是当机立断,手臂一松,不再是缓慢地下降,而是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掉了所有支撑力,直直地、有些沉重地跌坐回轮椅里!
那速度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心脏都吓得漏跳了一拍。
“慢点!”我脱口而出,慌忙上前一步。
他已经坐稳在轮椅里,一只手用力撑着扶手稳住因为跌落而晃动的身体,另一只手迅速压住还在痉挛弹跳的大腿,试图用外力制止那该死的抽搐。他摇摇头,气息还不稳,带着点无奈的喘息:“腿用不上力气,卸了劲就是这样,慢不了。”
我能想象到,那种坠落式的坐下,完全不是我们普通人可以控制肌肉缓缓坐下的感觉,而是纯粹的重力作用,每一次这样“摔”坐下去,对脊柱和尾椎恐怕都是不小的冲击。
那阵痉挛还没完全停下来,我心疼得不行,主动把沉重的站立架推开一点,想再像之前那样蹲下身帮他按摩缓解。
“林月,”他却先一步拉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他的掌心因为刚才用力而滚烫,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水。他摇了摇头,声音缓了下来,带着一种不欲多言的疲惫,“不用麻烦,一会儿自己就好了。”
我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额发和明明难受却强作平静的脸,心里堵得厉害,一个盘旋已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那……你疼吗?”
他压着腿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看向我。他的眼神很深,里面翻滚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照不宣的脆弱,有被她看穿一切的波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
四目相对,空气安静了几秒。
他薄唇微启,给出了一个清晰而简单的答案:
“疼。”
顿了顿,他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不过已经习惯了。”
他的答案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扎在我心口最软的地方,泛起一阵绵密而持久的酸涩。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之前云淡风轻地跟我说过,他的双腿,从受伤起,就失去了知觉。没有温度感,没有触感,无法控制。
可现在,他却告诉我,他疼。
那是一种怎样的残酷?剥夺了一切正常的感觉,行走、奔跑、触碰冷暖……却唯独留下了疼痛。这双腿,仿佛成了只负责传递痛苦的、与他身体其他部分割裂开来的存在。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情绪的低落和眼中的难以置信,沉默了几秒,又进一步开口解释,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个案例,试图将那难以言喻的感觉具象化:
“或许……也不能完全说是‘疼’吧。”他斟酌着用词,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努力捕捉和描述一种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体验,“更像是一种……深层的麻木,酸胀,有时候,又像是持续有微弱的电流通过,滋滋啦啦的,说不清楚。”
他顿了顿,视线落在自己那双安静却仿佛隐藏着无尽喧嚣的腿上,声音低沉了些:“其实我也说不来那具体是什么感觉。从受伤之初就是这样了,只是有时强烈些,有时又好像稍微好一点,忽略得了。不过每次像刚才那样痉挛的时候,就会把那种麻木酸疼的感觉猛地带出来,放大很多倍。”
他认真地、甚至带着点学术探讨意味地给我解释着,试图让我理解。
可我越听,心里就越像是堵了一团湿棉花,闷得发慌,喘不过气。我不知道他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跟我说这些。是单纯的科普,让我这个女朋友更了解他的身体状况?是一种无奈的分享,因为我是他此刻身边唯一的人?还是……一种极其隐晦的分担,试图让我窥见他完美表象下那不曾示人的一角?
无论哪一种,都让我难受。
也许是看出了我眼眶发红、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忽然停住了话头,话锋一转,语气轻松了些,像是要转移这过于沉重的氛围:“说了这么多,有点渴了。林月,能帮我倒杯水吗?”
“啊?哦,好,马上!”我如蒙大赦般立刻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走向厨房,生怕慢一秒就会在他面前失态。
倒水的时候,我的手指微微发抖,玻璃杯相碰发出轻微的脆响。
等我端着水杯转身回来时,看到江予安正微微弯着腰,俯下身,用手仔细地、略显费力地将自己那双有些无措地歪斜着的脚,在轮椅的脚踏板上重新摆正,调整到一个相对稳妥的位置。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
好像他在自己家里,也几乎不怎么穿拖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