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褪去的瞬间,刺骨的寒风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我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粗布短褐——这是方才在时空裂隙中,时枢根据时代特征为我幻化出的衣物。脚下的青石板凹凸不平,缝隙里嵌着干枯的杂草,抬头望去,曾经冠绝天下的汴京城墙在暮色中泛着灰败的光泽,垛口处的箭痕如狰狞的伤疤,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激战。
街边的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绣着的“醉仙楼”三个字已褪色大半,边角处撕裂的裂口像是在呜咽。几个挑着担子的货郎匆匆走过,竹筐里稀稀拉拉摆着些发霉的麦饼和陶罐,其中一个货郎的草鞋磨穿了底,露出的脚趾在泥地里蜷曲着,每一步都踩出深深的印痕。不远处,两个孩童正蹲在墙角争抢半块馊掉的窝头,他们的母亲倚着斑驳的土墙,用破布蘸着浑浊的水擦拭孩子冻裂的脸颊,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
“咚——咚——”
城北传来沉闷的战鼓声,三短一长的节奏敲得人心头发紧。这是金军又在城外挑衅的信号,我看见街角茶馆里正在算账的掌柜猛地一抖,算盘珠子“噼啪”落了一地。穿粗布袍的书生们匆忙收起卷边的书页,将笔墨往布包里一裹便往家赶,宽大的袖口扫过积灰的八仙桌,留下两道清晰的印痕。
时枢在手腕上微微发烫,温热的触感顺着血脉蔓延到心口。我抬手按住这枚青铜色的令牌,上面雕刻的北斗七星纹路正隐隐发亮——这是它在提醒我,“烬余”碎片的波动就在这座城里。可放眼望去,断壁残垣间挤满了逃难的流民,他们怀里揣着用布层层包裹的家当,多半是泛黄的族谱或磨得发亮的旧铜镜,谁又会在意一本可能早已散佚的典籍?
我走到茶馆前的老槐树下,树皮被人剥去了大半,露出的木质部在寒风中干裂变形。一个卖水的老汉正用铜瓢往粗瓷碗里舀水,水面漂浮着细小的草屑,他见我驻足,沙哑着嗓子问:“客官要碗水不?三文钱,干净的。”我摸出时枢幻化的几枚铜钱递过去,他接过时指节因常年浸泡在冷水里而红肿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垢。
“大爷,想问您个事,”我接过水碗,故意放慢了语速,“城里哪处能见到读书多的先生?”
老汉往嘴里灌了口凉水,喉结滚动了两下才说:“早先翰林院的学士们都住在东角楼,可自打城破那回……”他突然停住话头,往城墙方向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现在嘛,也就墨香斋还能聚起些读书人,就在西街口那座石拱桥边,门口挂着块紫檀木匾的便是。”
谢过老汉,我沿着他指的方向走去。路过州桥时,看见桥栏上精美的石雕已被砸得面目全非,原本刻着的《清明上河图》图景只剩下模糊的轮廓。桥下的汴河水位骤降,露出大片淤泥,几艘搁浅的漕船歪歪斜斜地陷在泥里,桅杆上栖着几只乌鸦,见人走过便“呱呱”地叫着飞起,翅膀扫过水面时溅起浑浊的水花。
墨香斋的木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吱呀”的呻吟,门框上的朱漆大片剥落,露出里面暗沉的木色。院内的石榴树被拦腰折断,断口处凝结着深褐色的树胶,几个青灰色的石榴掉在地上,早已被踩得稀烂。正屋里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在地上,将里面人影拉得忽长忽短。
“……完颜宗弼那贼厮又在城外扎营了,听说带了三万铁骑,这是要困死咱们啊!”一个洪亮的声音撞在墙壁上,震得油灯火苗突突直跳。
“困死?我看是想逼咱们交出岳将军的家眷!”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前日我在南薰门见着了,岳将军的老母亲被金兵绑在木架上,头发都白了还在骂贼……”
“休提此事!”第三个声音骤然拔高,带着压抑的哽咽,“岳将军在郾城杀得金狗哭爹喊娘,咱们在后方岂能自乱阵脚?”
我轻轻叩响门板,屋内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片刻后,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襕衫的老者打开门,他颔下的山羊胡沾着些灰尘,眼角的皱纹里嵌着倦意,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井藏着不灭的星火。
“后生面生得很,”老者拱手道,“可是从南边来的?”
我回礼时,袖口扫过门轴上的蛛网:“晚辈自蜀地而来,听闻中原遭难,特来寻访能振奋民心的典籍。”
老者侧身让我进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墨香混着霉味。屋内八九个文士围坐在一张缺了腿的八仙桌旁,桌角用砖块垫着才勉强平稳。墙上挂着的苏轼手迹已被虫蛀得千疮百孔,几个年轻些的书生正用糨糊小心翼翼地修补,他们的指尖沾着墨渍,动作轻得像在呵护初生的婴儿。
“蜀地?”坐在主位的老者——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前国子监博士周延儒——端起粗陶茶杯呷了一口,茶汤浑浊得能看见杯底的茶渣,“上个月从成都府逃难来的商人说,那边的锦官城也开始征丁了?”
“是,”我顺着话头往下说,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诗稿,大多是“山河破碎风飘絮”之类的句子,“晚辈临行前,见着武侯祠的香火仍旺,百姓们都说,只要还有岳将军这样的忠臣,大宋就不会亡。”
这话像是火星落在了干柴上,一个留着络腮胡的壮汉猛地拍了下桌子,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溅出几滴:“说得好!前日我在城墙上,亲眼见着岳将军的背嵬军冲杀,那些金狗的铁浮屠在岳将军的钩镰枪下,就跟纸糊的一样!”他的虎口处缠着渗血的布条,听说是前日帮守城士兵搬运滚石时被磨破的。
周延儒却摆了摆手,指尖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岳将军的勇烈天下皆知,可如今他在朱仙镇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朝中……”他突然停住话头,往窗外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奸臣当道,良将难存啊。”
屋角的油灯突然爆出灯花,一个穿绿袍的年轻书生突然哭出声来:“周先生,弟子前日在相国寺见到岳将军的幕僚,他说将军在狱中还在写《五岳祠盟记》,字里行间都是‘还我河山’……”
“噤声!”周延儒猛地打断他,眉头拧成个川字,“隔墙有耳!”
我趁机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时枢幻化的半块玉佩——这是为了取信于人特意准备的信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精忠”二字。“晚辈确实有要事相求,”我将玉佩放在桌上,看着众人的目光,“需寻一部能体现我大宋军民抗争精神的典籍,用以……用以激励后方百姓。”
周延儒拿起玉佩对着灯光细看,玉上的刻痕深得能卡住指甲,他忽然叹了口气:“若在太平年月,史馆里藏着的《三朝北盟会编》便能胜任,可如今……”他顿了顿,指节轻轻敲着玉佩,“上个月金兵烧了秘阁,多少孤本都成了灰烬。”
“那岳将军的文集呢?”络腮胡壮汉急道,“我听说将军常写些诗词,有次打了胜仗,在城楼上题的诗,连过路的老秀才都掉眼泪。”
“怕是难寻,”周延儒摇头道,“将军的文稿多由随军书记官保管,去年颍昌大战后,那位书记官被流矢射中,随身的书箧都丢在了乱葬岗。”他沉默片刻,突然看向我,“不过倒是有个叫邵缉的书生,前年曾在鄂州军营待过半年,据说抄录了不少将军的言行,你或许能找到他。”
“邵缉?”我心头一动,时枢在腕间微微发烫,这是找到线索的征兆。
“他原是太学的学生,”周延儒回忆道,“去年冬天汴京失守时,带着书童往南逃难,临走前托人给我捎过信,说要去江南寻访散落的史料。”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揉得发皱的麻纸,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这是他当时留下的地址,在应天府的报恩寺,你去那里问问,或许能有消息。”
接过麻纸时,指尖触到纸上凹凸的纹路,那是反复折叠留下的痕迹。窗外的鼓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却带着些急促,络腮胡壮汉猛地站起身:“我得去城头看看,莫不是金狗又要攻城了!”众人纷纷起身告辞,临走时,那个绿袍书生往我手里塞了本手抄的《论语》,书页边缘都磨得起了毛边。
走出墨香斋时,夜色已浓,城头的火把连成蜿蜒的长龙,风吹过垛口的声音像极了呜咽。我攥着那张麻纸,沿着石板路往南走,路过一处残破的牌坊,上面“天波杨府”四个字被人用黑炭涂掉了大半,只剩下“天”和“府”两个字,在月光下透着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