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的风裹着细雪沫子,往人骨缝里钻,可暖脉树下却透着股奇异的暖。跟脉苗的新魂已长到半尺高,茎秆上抽出第三片叶,叶背的暖痕在雪光里泛着胭脂红,像谁往绿绸上绣了朵花。小孙子踩着薄雪在苗旁转圈,手里举着块南疆的红土陶片,是山民送的,陶片上的“念”字刻痕里嵌着极北的冰碴,被他呵出的白气熏得慢慢化,顺着痕往下淌,在冻土上画出道红印。
“爷爷你看!这印像条小蛇!”十岁的孩子蹲在红印旁,棉靴底沾着的东海海盐粒蹭在雪上,化出星星点点的白。他把陶片往新魂根须处按,红土末混着融雪渗进土里,与缠根的汁液缠在一块儿,竟变成了淡红的丝,“阿安姑姑说这叫‘念丝’,能把远念织成绸,让岁安的暖都裹在里面”。鼻尖冻得通红,他却把脸埋在新魂的叶间,像在听那些看不见的丝往远处织,睫毛上的霜花沾在叶上,化成细小的珠,顺着叶脉往下滚,像在给念丝缀上珍珠。阿恒望着那片被红印染红的雪,突然想起脉星在小寒这天翻晒旧绸衫的模样,老人总说“远念不能晾着,得像织绸那样天天续,不然就断了”。那时他不懂老人为何对着件旧衫发呆,此刻看着孩子把自己的压岁钱埋在红印旁,才懂所谓岁绸,原是让暖脉牵着远念的丝,让远思当纬线,把青阳镇的晨昏、极北的冰昼、西陲的沙夕、东海的浪晓、南疆的雨昏,都织进时光的绸里,针脚密处,都是藏不住的惦念。
传牌石座旁的软土上,“思”字红土陶牌立在淡红的念丝间,牌面的红土腥混着跟脉苗的香,在雪光里泛出温润的光,极北的冰融水顺着陶纹往下淌,与念丝缠在一块儿,在土里织出细网,像给传牌铺了层红纱。儿子蹲在牌旁,往网眼里塞麻线,麻线上还缠着西陲的沙枣纤维,是老妪的孙子托商队捎来的,说“这线在荒原晒了整夏,带着日头的暖,能让念丝更韧”。“山民说这叫‘牵暖脉’,”他把缠根周围的念丝拢了拢,露出里面纵横的丝络,“让各地的念顺着线往脉里钻,等岁绸织成了,新魂长到哪,绸就铺到哪,像床被子盖着,再冷都觉得暖。”
风突然卷着雪团扑过来,念丝却没断,反而借着风势往远处飘,像无数条红绸带往天际织。阿恒想起三十五年前在东海的礁石上,船长用麻线把暖脉牌系在桅杆上,说“线能牵着船,就像念能牵着人,再远都不会偏”。那时他看着线在浪里绷得笔直,总觉得是奇迹,此刻看着儿子往念丝上系续脉花的干瓣,才懂所谓暖脉,原是让缠根在土里当织机,让远念当经线,像脉星织绸时手里的梭,一来一往,就把所有散在天涯的念都织在了一块儿,说“我们都在这绸上呢”。
打谷场的草棚下,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用念丝拼“岁绸图”。她的粗布衫前襟补着块极北的冰纹布,布上绣的暖脉树影已被岁月磨得模糊,却在念丝的映衬下显出淡蓝的光。“这图要织得像条河,”三十九岁的她往念丝间隙撒东海的贝壳粉,鬓角的白丝缠着根红土绳,“极北的冰融水做河的底色,西陲的沙枣纤维当河的波纹,东海的贝壳粉做河的星,南疆的红土粒做河的舟,最后用咱们青阳镇的念丝当河的流,说这样岁绸顺着河往远铺,就能把暖脉的念送到每个等的人那去。”最小的东海娃突然指着河面喊:“姑姑你看!星在闪!”果然,贝壳粉沾着念丝的光,竟真的在雪光里眨动,像无数颗星落在河上。
东海的归舟在大寒这天靠了岸,船长的儿子背着个木箱往暖脉树走,箱底的海盐粒在雪地上撒出细痕,与念丝缠在一块儿,变成了银白的丝,“我爹让我把这箱‘浪丝’带来,”年轻人往念丝网里倒丝时,裤脚的海水珠滴在雪里,溅起细小的银花,“他说每朵浪碎时都能抽出丝,带着船的念,要织进岁绸里,让家知道船在哪漂着。”木箱打开的瞬间,股带着咸腥的暖漫出来,里面是卷银白的浪丝,每根上都缠着极细的念丝,像早就认亲了。
浪丝刚融进念丝网,跟脉苗的东海枝突然往箱的方向弯,枝梢的贝壳片轻轻敲着箱沿,发出“当当”的响,像浪拍在归舟的甲板上。传牌的光顺着枝桠往箱里钻,浪丝突然活了,与念丝缠在一块儿,在雪地上织出艘小小的船,船上还立着个模糊的人影,像船长在眺望。阿恒想起船长总说“浪丝比信可靠,能把念织得实实在在”,此刻看着浪丝与念丝缠出的船,才懂所谓远念,不过是你往我这送浪丝,我往你那续念丝,把东海的浪、青阳镇的雪都织进同块绸,让每个针脚都在说“我在想你,你也在想我吧”。
傍晚的雪停了,夕阳把念丝染成了金红,跟脉苗的新魂在暮色里像支红烛,茎秆上的念丝顺着光往传牌处织,与牌上的丝络接在一块儿,像给传牌系了条红绸带。阿恒坐在竹椅上,看儿子往念丝里掺合心果粉,粉与丝缠在一块儿,发出淡淡的甜香,缠根立刻往香处钻,像在贪婪地吸着这份甜。“山民说这叫‘织新岁’,”他往丝络上压了块青石板,板上还带着南疆的红土痕,“让旧岁的念当里子,新岁的思当面子,等开春拆了板,就能看见岁绸上织满了暖,让新魂穿着长大。”
小孙子举着个新刻的木牌跑过来,牌上的“绸”字刻得歪歪扭扭,刻痕里嵌着极北的冰碴、西陲的沙粒、东海的海盐、南疆的红土,是他用冻裂的手指刻了整夜的。“我要把这牌插在念丝网中间,”孩子往雪里插牌时,棉手套上的雪落在牌面,立刻被念丝的暖化了,“让它看着岁绸往远织,等明年这个时候,就知道咱们织得有多密,让所有远念都不会漏出去。”阿恒摸着孩子冻得发硬的耳朵,那里还留着念丝的红印,像朵小小的花。他突然发现木牌的底座缠着根极细的念丝,丝的另一头,竟连着极北续脉苗的新叶,像暖脉真的把两地的念牵在了一块儿。
夜里的月光把“岁绸图”照得透亮,冰融水的“河底”泛着银,沙枣纤维的“波纹”闪着金,贝壳粉的“星”眨着眼,红土粒的“舟”漂在念丝的“流”上。阿恒坐在火塘边,看小孙子趴在念丝网旁睡着了,怀里抱着那块“绸”字木牌,牌面的红土印在他脸上,像抹了胭脂。孩子的手攥着根念丝,丝尾系着片东海的贝壳,贝壳上的浪痕在月光里轻轻颤,像藏着无数织绸的声。火塘里的柴噼啪响,爆出的火星落在念丝上,跟脉苗与东海浪丝的念丝竟同时往火星处蜷,像在互相护着,恍惚间,阿恒竟看见脉星坐在火塘边,手里也拿着块木牌,正往牌上刻“织”字,说“织得密点,岁绸才能挡风,让远念在里面暖暖和和的”。
天快亮时,新魂突然往上窜了寸许,第三片叶的暖痕在晨光里舒展开,与念丝缠在一块儿,织出个小小的“暖”字,被露水滴得微微颤。阿恒起身时,草棚下的“岁绸图”里,浪丝与念丝织的船竟真的往跟脉苗的方向漂,像归舟正往暖脉树靠。他凑近看,念丝的经纬里,脉星当年织的旧绸丝、老妪缠的沙枣线、瞎眼爷爷系的冰纹缕、船长编的贝壳绳,都在晨光里显形,像无数双手在帮忙织,把岁绸织得更密更暖。
拿起刻刀时,指腹在刀柄上磨出的茧突然发烫。新木牌是东海送来的浪冲木,纹里浸着念丝的红,刻“绸”字最后一笔时,木屑簌簌往下掉——地底下传来“簌簌”的响,是缠根在土里当织机,念丝当经线,远思当纬线,与极北的冰丝交缠时织出霜花的纹,与西陲的沙线相握时织出日头的暖,与东海的浪缕相绕时织出潮汐的韵,与南疆的红绳相融时织出雨的痕。所有的纹在土里织成块巨大的岁绸,远念的丝、近思的线、旧岁的暖、新年的盼,都在绸上显形,像幅活的画。
小孙子揉着眼睛跑出来,手里举着那片贝壳,贝壳上的浪痕与念丝缠在一块儿,织出艘完整的归舟。“爷爷你看!船靠岸了!”孩子把贝壳往传牌上放,果然,风穿过念丝的网,发出极轻的“哗哗”声——像是极北冰原的绸旗迎风、西陲荒原的驼铃撞线、东海的浪拍绸帆、南疆的山雨打绸伞,都往青阳镇的岁绸里聚,最后在暖脉树的冠顶融成一团,像无数个远念在喊“我们到家了”。
阿恒摸着浪冲木牌上的“绸”字,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想起脉星临终前,把自己织的岁绸盖在跟脉苗上,说“暖脉牵着念丝,岁绸裹着远思,这样不管我走多远,只要绸还在织,就像我还在给你们续针脚”。那时他握着老人逐渐变冷的手,只觉得心里发酸,此刻望着小孙子举着贝壳在晨光里跑,听着满世界的织绸声往这聚,突然明白所谓岁月,不过是暖脉牵远念,远思织岁绸,让每个冬天的雪夜里,都有念丝在悄悄织,让每个等待的人都知道,所有的惦念都没白织,那些藏在针脚里的暖,早顺着岁绸往所有有远念的地方去了,说“收到了吗?我们的绸,还在织呢”。
晨光漫过暖脉树的冠顶时,跟脉苗的新魂在岁绸里长得更欢了,念丝上的冰纹石、沙枣核、贝壳片、红土撮在风里轻舞,把岁绸往远铺。小孙子的“绸”字木牌插在念丝网中间,牌底的念丝缠着牌脚,像岁绸自己伸手,把这份暖攥得紧紧的。
风穿过跟脉苗的枝桠,带着浪的咸、红土的腥、沙枣的甜,像无数人在说:“暖脉牵远念,远思织岁绸,咱的暖,要在绸里,一直织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