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地在哀牢山腹地洇开,却迟迟无法驱散那仿佛有生命的浓雾。雾气在林间缠绕、流动,带着沁入骨髓的寒意,附着在每一片树叶、每一根草茎上,凝结成冰冷的水珠。营地的篝火早已熄灭,只余下一堆灰白灰烬,偶尔被山风撩起几点微弱的火星,转瞬即逝。
李建国几乎是彻夜未眠,眼下的乌青诉说着他的疲惫与内心的波澜。他沉默着,将连夜准备好的草药一一分发给三个年轻人。那“七叶一枝花”被碾成细腻的粉末,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绿色,散发着尖锐而辛辣的气味,直冲鼻腔;另外几种混合捣碎的驱蛇草药,则被仔细地裹在粗布缝成的小包里,气味更加复杂刺鼻,带着泥土的腥气和某种植物根茎腐败后的苦涩。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手指因寒冷和年龄微微颤抖,但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一场与山灵沟通的古老仪式,又像是在为即将赴死的战士整理最后的行装。
“这些药粉,”他开口,声音比昨夜更加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仔细撒在裤脚、袖口,还有衣领周围。能一定程度上干扰那些东西的嗅觉,让它们不那么容易锁定你们。”他顿了顿,目光逐一扫过城城、秦川和七月年轻而紧绷的脸,“药包贴身放着,别弄湿了。遇到紧急情况,扔出去,或许……能给你们争取到逃命的几秒钟。”他没有具体说明“那些东西”是什么,但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记住,”他加重了语气,眼底是化不开的浓重阴影,“一旦闻到那股不正常的甜香,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或者看到蛇群有任何异动,哪怕是多看了一眼……别犹豫,立刻后撤!什么都别管,保命要紧!”
三人郑重地接过这来自古老经验的馈赠,依言将药粉仔细撒好。刺鼻的气味瞬间包裹了他们,驱散了清晨的困意,但也像一层无形的枷锁,让本就紧张的心情更加沉重。这气味仿佛在时刻提醒他们,即将踏入的,是何等凶险的领域。
按照原定计划,技术担当秦川首先尝试使用无人机进行高空侦察。在这个电子设备可能失灵的区域,这无疑是风险与机遇并存的一步。他带来的那台六旋翼无人机,线条流畅,科技感十足,与周围原始粗糙的环境格格不入。它配备了高清广角摄像头和先进的热成像系统,本是窥探未知的利器。
秦川在营地旁找到了一小片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地面的苔藓被露水打得湿滑。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熟练地启动遥控器,展开天线。无人机发出低沉而稳定的嗡嗡蜂鸣,螺旋桨开始旋转,卷起地上的湿冷落叶和细微尘土,随即平稳升空,像一只挣脱束缚的金属蜻蜓。遥控器屏幕上传回清晰的实时俯瞰画面:下方是无边无际、波涛汹涌的绿色树冠海洋,乳白色的雾气如同纱幔在其间缓慢流淌、缠绕。而在视野的尽头,那片被李建国称为鬼哭坳的区域,呈现出一种异常深沉的、近乎墨绿的色泽,仿佛一块巨大的、吸吮光线的祖母绿宝石,又像是一只沉睡巨兽的脊背,静静地蛰伏在群山怀抱之中,散发着不祥的静谧。
无人机灵巧地调整着姿态,避开参差不齐的树梢,坚定不移地朝着那片墨绿色区域飞去。城城、七月和李建国紧密地围在秦川身边,屏息凝神,紧盯着那小小的屏幕,仿佛那是连接未知世界的唯一窗口。起初的飞行异常顺利,画面平稳,只有单调重复的林海和逐渐变得浓密、几乎要吞噬无人机的雾气。
然而,当无人机依据坐标,接近李建国口中那片浸满鲜血记忆的“亡命谷”边缘时,异变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屏幕上的高清画面猛地一跳,随即开始剧烈晃动、旋转,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粗暴地摇晃着无人机。信号指示灯从稳定的绿色瞬间转为疯狂的红色闪烁,刺耳的警报声从遥控器里传出。传回的画面被大量跳跃的雪花和扭曲失真的色块占据,偶尔能瞥见下方扭曲的林木和岩石,也像是透过破碎的哈哈镜观察,光怪陆离,令人头晕目眩。
“怎么回事?!信号受到极其强烈的干扰!指南针数据也乱了!”秦川的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疙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手指在遥控器的摇杆和按键上飞快地操作,试图强行稳住无人机的姿态,夺回控制权。但那股无形的干扰力量异常强大且诡异,无人机的飞行轨迹变得如同醉汉般飘忽不定,时而猛地拔高,时而急速下坠,在空中划出毫无规律的折线。
“是那种花粉!”李建国语气斩钉截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陈教授笔记的最后一页,用铅笔匆匆写过他的猜测……高浓度的‘幽冥之花’花粉,不仅能扭曲生物的行为,似乎……还能形成某种特殊的生物电场,强烈干扰精密的电子设备!越是靠近核心,干扰就越强!”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屏幕上的画面在一阵剧烈的、令人心悸的扭曲后,猛地一黑,彻底失去了所有信号!遥控器屏幕上,只剩下冰冷的、不断闪烁的红色大字——“连接中断”。无人机的蜂鸣声也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切断。
“失联了!”秦川懊恼地一拳捶在旁边潮湿的树干上,震落几片冰冷的露水,“最后传回的稳定坐标在‘亡命谷’东南侧,直线距离我们大概还有三公里!”
短暂的沉默笼罩了四人。丢失的无人机不仅价值不菲,更重要的是,它可能已经捕捉到了通往鬼哭坳核心区域的关键路径信息,或者……其他什么东西。必须找回来!
没有太多时间犹豫,一行人迅速整理好装备,沿着昨晚李建国凭借记忆勾勒出的方向,踏上了寻找无人机的路途。脚下的路变得越来越难行,参天古木遮天蔽日,使得林下光线异常昏暗,如同提前进入了黄昏。地面覆盖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厚厚落叶层,湿滑而松软,下面隐藏着盘根错节的树根和伪装巧妙的泥坑,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带着诡异甜香的气息,似乎随着他们的深入而变得清晰可辨,像一条冰冷的丝线,缠绕在鼻尖,撩拨着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黑子表现得异常焦躁不安。它不再像往常那样欢快地跑在前面探路,而是紧紧贴在李建国的腿边,喉咙里持续发出压抑的低沉呜咽,脊背上的毛时不时地炸起,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幽暗的角落,仿佛那里潜藏着无数看不见的危险。
经过近两个小时精神与体力的双重煎熬,他们终于艰难地接近了无人机最后传回的那个不祥的坐标区域。这里的地形与之前迥然不同,仿佛被巨人的斧头胡乱劈砍过,布满嶙峋突兀的怪石和深不见底、向外渗出寒气的的地缝。植被也变得稀疏而怪异,树木扭曲低矮,叶片颜色暗沉。
“看那里!”眼尖的七月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手指颤抖地指向左前方一处格外茂密、颜色也格外深沉的灌木丛,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众人的心猛地一沉,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那处灌木丛的枝叶呈现出不自然的、大面积的折断和倒伏,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反复碾压、拖拽过。一道清晰的、带着泥土翻卷痕迹的拖痕,从灌木丛边缘一直延伸向深处。而在那拖痕的尽头,一抹突兀的、与现代户外环境格格不入的亮色刺入了他们的眼帘——那是半截穿着某品牌高端冲锋裤的小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僵硬地暴露在阴冷的空气中!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每个人的尾椎骨沿着脊柱急速窜上,直冲天灵盖,让头皮阵阵发麻。
城城示意大家停下,原地保持警戒。他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那根结实的登山杖,仿佛它能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他缓缓地、极其谨慎地拨开那些凌乱而带着尖刺的灌木枝条。当视野完全展开时,即便是早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然让所有人如同被冰水浇头,连呼吸都在瞬间停滞——
一具男性的尸体,以面朝下的姿势匍匐在地,身上穿着专业的GoRE-tEx面料户外冲锋衣裤,颜色鲜艳,此刻却沾满了已经凝固发黑的泥泞和血污。他的身边,散落着无人机的遥控器碎片,屏幕碎裂成蛛网,还有一些其他叫不出名字的电子设备残骸,线路裸露,如同被暴力拆解。然而,最令人胆寒的是他的死状。
他的四肢……被一种难以想象的、纯粹而蛮横的力量,硬生生地从躯干主干上撕扯、剥离下来!断口处血肉模糊,骨骼碎裂刺出,伤口边缘参差不齐,布满了撕裂性的痕迹,绝非利刃所能造成,更像是……被拥有恐怖力量的颚部咬合住,或者被粗壮无比的东西紧紧缠绕后,活生生地撕裂、扯断!残肢被随意地抛散在尸体周围几步远的范围内,保持着死亡瞬间的扭曲姿态。躯干部分也未能幸免,冲锋衣被撕裂成破布条,下面的皮肉翻卷,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抓痕和撕裂伤,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暗红色的内脏碎片凝固在伤口周围。大量的鲜血早已流尽,将身下大片的泥土和落叶浸染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凝固的暗褐色。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林地特有的腐殖质气息,以及那股隐约的、此刻显得格外诡异的甜香,形成一种足以让胃部翻江倒海的甜腥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是无人机操作手……看装备,是资深玩家……”秦川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辨认出那些设备碎片和他们使用的专业型号属于同一系列,“他……比我们更早进来了。可能……就在我们之前一两天。”
李建国脸色铁青,他示意城城警戒周围,自己则蹲下身,强忍着巨大的心理不适和翻涌的情绪,凑近尸体和周围的痕迹,进行更仔细的勘察。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掠过那些恐怖的伤口、断肢的摆放位置、拖痕的走向和深度……最终,他的目光凝固在尸体躯干和残肢连接处那些并非齿痕的、大面积的、呈现暗紫红色的瘀伤,以及肢体被扭曲成的诡异角度上。
“不是寻常野兽……”李建国的声音低沉而肯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源于经验的残酷判断,他指向那些瘀伤和扭曲的关节,“看这些地方,有明显的、被巨大压力长时间紧缚、挤压留下的痕迹……还有这肌肉和韧带撕裂的方式……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缠绕、勒紧到骨骼断裂、内脏破裂之后,再凭借纯粹的力量……硬生生扯开的!” 他又指向那道清晰的拖痕,痕迹宽度惊人,且陷入松软地面颇深,“还有这拖痕,太宽,太沉……绝不是豹子、野猪之类能留下的。这力量……大得吓人。”
那个一直盘踞在众人心头、令人毛骨悚然的猜想,此刻几乎得到了证实——是那条巨蟒!李建国故事里那条守护着鬼哭坳、缠绕死了陈教授的缅甸蟒!只有那种体型的生物,才拥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和……杀戮方式。
“他肯定是无人机失控坠毁后,冒险进来寻找……结果……”七月再也忍不住,猛地转过身,扶着旁边冰冷的岩石干呕起来,脸色惨白如纸,后面的话被恐惧和恶心堵在了喉咙里。
恐惧,如同无数冰冷滑腻的藤蔓,从黑暗的林地深处悄然伸出,紧紧地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并且越收越紧,几乎让人窒息。
“找无人机残骸!”城城用力掐了自己的虎口一下,尖锐的痛感让他从巨大的视觉冲击中勉强找回一丝冷静,“活要见人,死……也要知道它最后拍到了什么!这很重要!”
四人强忍着巨大的不适和恐惧,以尸体发现点为中心,在半径约五十米的范围内,展开了地毯式的仔细搜寻。每一片灌木丛后,每一块岩石的缝隙,都不放过。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沙沙声。
最终,是秦川在一处靠近风化岩壁的、被无数粗壮如儿臂、颜色暗沉近乎黑色的藤蔓几乎完全覆盖的狭窄裂缝入口处,发现了目标。
然而,眼前的景象,比那具被肢解的尸体,更加诡异,更加让人头皮发麻,脊背发凉!
那无人机的残骸,并非简单地摔碎、散落在地上。它被一种难以理解的、充满了原始恶意和某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仪式感”的方式,硬生生地塞进了那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岩壁裂缝入口!更准确地说,是被“编织”、“构筑”了进去——断裂的碳纤维机臂、扭曲变形的金属螺旋桨、破碎的塑料机身外壳、裸露的电线和电路板……所有这些现代工业的造物,都与那些古老、粗壮、带着湿冷潮气的暗色藤蔓死死地纠缠、捆绑、嵌合在一起!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扭曲、怪异、却又形态鲜明的——蛇头!
那由冰冷金属、破碎塑料与活体植物构成的“蛇头”,惟妙惟肖地对着裂缝内部那幽暗莫测、仿佛通往地狱的通道。它张着由断裂桨叶构成的“巨口”,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充满了威胁与嘲弄的嘶吼,宣告着此路不通。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充满了残忍恶趣味的诱饵,一个邀请入侵者步入死亡陷阱的邪恶标志!裂缝深处,黑暗浓稠得如同实质,一股混合着潮湿岩石、千年腐殖质、以及某种冰冷爬行动物特有的腥膻气息的寒风,从里面缓缓吹拂而出,带着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一具被残忍肢解、死状凄惨的尸体。 一个被刻意摆成守护蛇形、充满恶意警告的无人机残骸入口。
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清晰地传递出一个超越单纯野兽本能袭击的、带有某种近乎智慧生物的、冷酷而残忍的警告意味。这鬼哭坳,绝不仅仅是自然环境险恶那么简单。它更像是一个拥有着原始、强大、且充满敌意意志的活物,一个为所有胆敢闯入其圣地的入侵者,精心搭建的血腥舞台。
城城用力地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他从背包侧袋取出大功率的强光手电,拇指用力推开开关。
“啪!”
一道凝聚的、如同实质般的光柱,猛地刺入那蛇形入口深处的、化不开的浓稠黑暗之中。光柱在黑暗中划出一道清晰的轨迹,却无法照亮其尽头,仿佛被那无尽的幽深彻底吞噬。
“我们……真的要进去吗?”七月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望向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洞口,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秦川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反复检查着手中那枚刚刚从无人机残骸里艰难取出的、幸运地没有物理损坏的微型存储卡。这里面,或许记录着通往真相的钥匙,也可能是……更深的绝望。
李建国沉默地伫立着,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那幽深如同巨兽咽喉的洞口,又缓缓移回地上那具无人收拾的、同行者的尸骨,苍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里都刻满了沉重的往事与决绝。最终,他抬起眼,看向三个等待他决定的年轻人,那苍老而嘶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如同磐石般打破了几乎凝固的空气:
“路,只有这一条了。既然它用这种方式‘邀请’我们进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像是恐惧,又像是解脱,“那就……如它所愿。”
手电的光柱,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没能激起任何回响,只是无力地被黑暗吞没。那由藤蔓和残骸构成的蛇形入口,在光影摇曳中,仿佛活了过来,正无声地张开巨口,等待着他们的进入,等待着……新的闯入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