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皇后区橡树街别墅的地下室,早已被改造成一间专业剪辑室。1999年11月的寒风在窗外呼啸,室内却弥漫着旧式cRt显示器散发的微热、磁带机卷动的沙沙低鸣,以及浓得化不开的咖啡因气息。三台巨大的索尼特丽珑显示器幽幽亮着,将汪言轮廓分明的侧脸映成一片冷调的蓝。屏幕上,《当幸福来敲门》的素材如同奔腾的河流,在Avid media poser非线性剪辑系统的轨道上流淌。
威尔·史密斯饰演的克里斯·加德纳,穿着廉价西装、提着笨重骨密度扫描仪在旧金山街头狼狈奔走的画面;蜷缩在地铁站厕所,用脚死死顶住门板、捂住熟睡儿子耳朵时无声滚落的泪水;在证券公司实习生选拔中,面对考官诘难时眼中那簇不灭的火焰……无数个瞬间在汪言指尖的轨迹球操控下被精准切割、拼接。
“咔哒。”
汪言按下暂停键,画面定格在克里斯最终获得录用通知,走出公司大门,汇入午后人潮的那个长镜头。阳光刺破旧金山的薄雾,落在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强忍泪水的脸上。没有夸张的狂喜,只有劫后余生般的巨大平静和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
“就是它了。”汪言低声自语,将这条编号“SF-112”的镜头拖入时间线末端。粗剪完成。一百三十七分钟的苦难与坚韧,浓缩成一部电影的骨架。
他疲惫地靠向椅背,捏了捏酸涩的眉心。桌上堆满了空咖啡杯和写满标注的场记单。角落里,一台小电视正无声播放着娱乐新闻,画面里,威尔·史密斯的身影赫然在目。
不再是《绝地战警》里嘻哈搞怪的麦克警探,也不是《黑衣人》中耍帅逗趣的J探员。此刻的威尔,一身剪裁完美的汤姆·福特深灰色西装,白衬衫扣到领口,搭配一条低调的深蓝色领带。他坐在《奥普拉脱口秀》标志性的红色沙发上,姿态挺拔,眼神沉静,甚至带着一丝经过淬炼的儒雅。
“奥普拉,”威尔的声音透过剪辑室的静默隐约传来,温和而有力,“《飙风战警》……那是一段黑暗的旅程。不是电影本身,而是它带来的……一切。你被捧上神坛,然后被所有人期待着不能失败。当失败真的降临,那种感觉……”他微微停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某种苦涩,“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告诉你,你完了,威尔·史密斯,你不过如此。”
镜头特写推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真实得令人心颤。
“但克里斯·加德纳的故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力量,“它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生命里最深的低谷。在旧金山那些真实的、冰冷的地板上,在那些为了儿子必须挺直脊梁的时刻,我找到了自己。演戏不再是表演,是呼吸,是活着。它让我明白,真正的力量不是来自票房数字,而是来自……永不放弃的信念,和对所爱之人的责任。”
画面切换,是威尔携妻子贾达·萍克特·史密斯和儿子贾登出席电影慈善晚宴的照片。一家三口,衣着得体,笑容温暖。威尔的手始终轻轻搭在贾登的肩上,眼神里的保护欲和慈爱溢于言表。通稿标题醒目:《威尔·史密斯:从“票房毒药”到“暖心父亲”,<当幸福来敲门>重塑巨星灵魂!》。
汪言看着屏幕上威尔沉稳自信的新形象,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棋子已落定,效果斐然。他拿起手边的摩托罗拉StartAc翻盖手机,拨通了狮门总裁办公室的直线。
“弗兰克,预告片的粗剪样片发你加密邮箱了。重点突出‘温暖’、‘希望’、‘父子情’,滤镜调暖三档,配乐用那版带童声哼鸣的钢琴曲。我要它看起来像一杯热可可,闻起来像刚出炉的姜饼屋。”汪言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却不容置疑。
“收到!汪!我的上帝,你简直是机器!粗剪刚完预告片就出来了?”电话那头,古斯塔的声音混杂着纸张翻飞和下属急促汇报的背景音,“院线那边快把我逼疯了!2976家!圣诞档!他们当我是圣诞老人吗?派拉蒙的《绿里奇迹》像头拦路虎,米拉麦克斯的《苹果酒屋法则》虎视眈眈!哈维那老狐狸到处放话要狙击我们!”
“告诉他,”汪言的目光扫过屏幕上克里斯·加德纳坚毅的脸,“幸福来敲门的时候,挡路的都会被碾碎。预告片今天下午五点前必须铺到所有合作电视台和影院贴片。同步启动线上病毒预热,关键词‘圣诞必看’、‘温暖治愈’、‘威尔·史密斯蜕变’。”
“明白!我让宣传团队24小时轮轴转!哈维?让他见鬼去吧!”古斯塔的斗志被彻底点燃。
挂断电话,剪辑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颗小脑袋探了进来,是刘艺菲。十二岁的少女,身形抽条了些,婴儿肥悄悄褪去,下颌线条有了柔和的弧度。她没再像小时候那样炮弹似的冲进来,而是安静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牛奶和一碟烤得金黄的蔓越莓司康。
“汪言哥哥,”她的声音清亮了许多,带着少女特有的柔和,“妈妈让我送点吃的给你。”她走进来,脚步轻快,将托盘放在汪言手边不碍事的角落,目光扫过屏幕上定格的威尔·史密斯,“这个黑人叔叔……看起来和电视里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汪言端起温热的牛奶喝了一口,甜度刚好,驱散了喉间的干涩。
“嗯……”茜茜歪着头,很认真地想了想,“以前在《黑衣人》里,他像……像会发光的电灯泡!现在,”她指了指屏幕里威尔沉静的眼神,“像……壁炉里的火?暖暖的,安安静静的,但是很厉害的样子。”她努力寻找着合适的词汇,形容得稚嫩却精准。
汪言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少女的观察力,有时敏锐得惊人。“他演了一个很厉害的父亲。”汪言简单解释。
“哦。”茜茜点点头,目光落在汪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下巴上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上,小眉头微微蹙起,“汪言哥哥,你剪的这个电影……也会让你很累吗?像上次剪朱诺姐姐那样?”
“还好。”汪言不想让她担心,轻描淡写地带过,“快完成了。”
茜茜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那碟司康往汪言手边又推了推,然后安静地退到一旁的旧沙发坐下,从帆布书包里拿出课本和作业本,摊在膝盖上写了起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叽叽喳喳地追问,也没有吵闹,只是用这种安静的陪伴,表达着她的关心。
剪辑室里只剩下磁带机规律的沙沙声、汪言偶尔敲击键盘或拖动轨迹球的声音,以及茜茜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一种无声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汪言偶尔抬眼,能看到少女低垂的睫毛在屏幕微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时刻黏着他、用哭闹表达不安的小女孩,而是学会了用更细腻的方式,靠近他,理解他。
两周后,纽约,狮门影业会议室。
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巨大的投影屏幕上,是北美四大院线联盟(Amc、Regal、cinemark、cineplex)负责人的视频窗口。弗兰克·古斯塔站在屏幕前,像一头被逼到悬崖边的雄狮,领带扯得歪斜,额头青筋暴跳。
“2976家?圣诞节前一周开画?古斯塔先生,你是在开玩笑吗?”Amc的代表,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声音冰冷,“《绿里奇迹》有汤姆·汉克斯!有史蒂芬·金!《苹果酒屋法则》有托比·马奎尔,有哈维·韦恩斯坦的金字招牌!你们狮门有什么?一个刚刚搞砸了超级大片的威尔·史密斯?和一个……十八岁的导演?”他刻意加重了“十八岁”三个字,语气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我们有这个!”古斯塔猛地一拍桌子,遥控器指向屏幕切换。汪言剪辑的《当幸福来敲门》首支正式预告片开始播放。
温暖如蜜糖的滤镜下,旧金山的街景带着怀旧的金黄。威尔·史密斯抱着儿子在收容所排队,低头时眼神温柔而疲惫;他提着扫描仪在街头狂奔,汗水浸透衬衫;地铁厕所里,他捂住儿子耳朵时,一滴泪无声滑落;证券公司里,他穿着沾满油漆的廉价西装,对着面试官,用尽全身力气说出:“我是这样的人,先生,如果你问的问题我不知道答案,我会直接告诉你‘我不知道’。但我向你保证,我知道如何寻找答案,而且我一定会找到答案。”画面最后定格在他获得录用后,走出大楼,沐浴在阳光中,那个混合着泪水与无尽希望的笑容。
背景音乐是舒缓的钢琴与童声哼鸣,如同冬日暖阳。屏幕下方打出血红色的大字:
当幸福来敲门
这个圣诞节,让温暖回家
1999.12.22 全美上映
预告片结束,会议室里陷入短暂的寂静。视频窗口里,几位院线代表脸上的轻蔑和质疑,明显松动了一些。
“煽情的小把戏。”cineplex的代表,一个妆容精致的金发女人撇撇嘴,“圣诞档需要的是合家欢!是爆米花!是笑声!你这部片子基调太沉重了!无家可归?厕所过夜?这算什么圣诞礼物?”
“这他妈就是最好的圣诞礼物!”古斯塔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摄像头上,“看看你们周围!看看报纸!经济在复苏,但多少人还在挣扎?多少家庭渴望一点希望?一点光?《当幸福来敲门》讲的就是这个!它不沉重!它是在绝望里开出的花!是告诉你,就算跌到谷底,只要你不放弃,幸福他妈的总会来敲你的门!这才是真正的圣诞精神!不是那些虚假的铃铛和彩灯!”
他喘着粗气,双眼赤红,指着屏幕上的预告片定格画面:“威尔·史密斯!他刚经历了什么你们都知道!他现在站起来了!他用这部电影站起来了!观众会买账!我敢用狮门所有的家当跟你们赌!2976家!少一家,我弗兰克·古斯塔的名字倒过来写!排片率必须保证不低于25%!否则……”他露出一个近乎狰狞的笑容,“我就把拷贝免费送给blockbuster(百视达),让他们的录像带在圣诞夜塞满全美每一个家庭!我看你们到时候拿什么跟我的‘温暖’斗!”
视频窗口里,院线代表们面面相觑。古斯塔的疯狂赌性和那支确实直击人心的预告片,让他们陷入了犹豫。最终,Amc的代表率先开口,声音依旧冷淡,但态度已然松动:“我们需要内部评估。明天中午前,给你最终答复。”
屏幕暗下。古斯塔像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椅子上,扯开领带,大口喘着气。赢了?还是输了?他不知道。这场豪赌,压上了狮门和他的一切。
橡树街别墅,庭院。
初雪在几天前悄然降临,薄薄的一层,覆盖了草坪和茜茜那株已经长到半人高的柠檬树。树苗被细心地裹上了防寒的麻布。汪言和刘小丽站在廊下,看着茜茜穿着厚厚的白色羽绒服,像只圆滚滚的小熊,正小心翼翼地用一个小喷壶给柠檬树的麻布外衣“加湿”。
“小汪,古斯塔那边……能成吗?”刘小丽看着女儿专注的背影,轻声问道。她虽不直接参与,但家里的气氛和汪言的忙碌,让她多少感知到这场圣诞战役的紧张。
“他会的。”汪言的声音很平静,目光落在茜茜身上,“弗兰克疯起来,连哈维都要退避三舍。”
这时,茜茜完成了她的“加湿”工作,小跑回来,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她没像以前那样直接扑进汪言怀里,而是在他面前一步远的地方站定,仰着头,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汪言哥哥,我的柠檬树很勇敢,不怕冷!你的电影也会很勇敢,不怕那些坏人,对不对?”
她用了“坏人”这个词,显然是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竞争的硝烟味。少女的心思,细腻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汪言看着她清澈眼底映着的自己的影子,心中那片因商战而冰封的角落,悄然融化。他伸出手,不是揉她的头发,而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个更趋向于平等的动作。
“嗯,不怕。”他温声说,“有茜茜的柠檬树加油,它一定会赢。”
茜茜笑了,眉眼弯弯,带着少女的明媚和一丝小小的自豪。她忽然从羽绒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汪言手里。是一个用锡纸仔细包好的、还带着她体温的烤栗子。
“给你吃!妈妈刚烤的!可甜了!”她说完,转身又跑向她的柠檬树,像只快乐的小鸟。
汪言摊开手心,那颗小小的、温热的栗子静静躺着。他剥开锡纸,将香甜软糯的栗肉放进嘴里。暖意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抬起头,望向纽约冬日铅灰色的天空。剪辑室的冰冷屏幕,会议室里的硝烟战火,院线代表的傲慢嘴脸……都暂时远去。
只剩下舌尖的甜,掌心的暖,和庭院里,那个围着柠檬树蹦跳的、悄然长大的少女身影。
他知道,无论圣诞档的战场结局如何,他早已赢得了最珍贵的战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