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心石上的少年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颤,那股自掌心劳宫穴涌入的暖流,并未如预想中那般散去,反而像是找到了归宿的游鱼,沿着一条玄妙的轨迹,在他干涸的经络中欢快地游走。
阿禾不懂医理,更不知何为经脉,但他长久以来与病痛为伴的身体,对任何一丝暖意都敏感到了极致。
他下意识地闭上双眼,心神完全沉浸在那股暖流的引导之中。
暖流过处,麻木的肌体仿佛被春风拂过,重新焕发生机。
他的指尖,竟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在身前湿冷的空气中,划出了一道极其微弱却又无比精准的弧线。
那轨迹起于指尖,沿臂而上,最终归于心口。
远处的柳妻,一双清亮的眸子死死盯着阿禾的动作,心头掀起滔天巨浪。
那道弧线,她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诊脉法》开篇所记的“手少阴心经”的走向!
可阿禾从未读过医书,这绝不是学来的!
这是身体最深处的记忆在复苏!
是涪翁的医道,已经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就在柳妻心神剧震之际,阿禾仿佛有所感应,缓缓抬起另一只手,将怀中那枚温热的泥印,轻轻贴在了自己的额头眉心。
“嗡——!”
泥印触及肌肤的刹那,一股远超掌心暖流的灼热感轰然爆发!
那粗糙的陶土表面,竟如同活物的心脏般,开始有节奏地搏动起来。
贴在阿禾额上,每一次跳动,都让他神魂为之一清。
印面上原本模糊的八字——“痛起处,即是穴”,此刻金光流转,字字清晰,宛如烙印在虚空之中。
更令人骇异的是,第八个“穴”字的最后一笔,那一点收尾,竟如藤蔓般悄然延伸,在印底勾勒出一个细小却无比清晰的圆点标记。
柳妻再也按捺不住,几步疾冲上前,不顾脚下湿滑,来到江心石旁。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指腹,想要触碰那枚异变的泥印。
指尖方一靠近,一股温润的吸力便从泥印上传来,印身轻轻震颤,仿佛在与她的气机产生呼应。
她猛然想起,多年前涪翁摩挲着这枚泥印时,曾对她感叹过:“此印,乃我心血所凝,不传外人,只认一颗赤诚之心。”
原来如此!
阿禾那份不计生死的纯粹与执着,竟唤醒了涪翁留下的医道之魂!
柳妻的目光落在那个新出现的圆点标记上,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神阙”穴!
脐中之穴,先天之本!
泥印这是在亲自指点阿禾!
阿禾对外界的一切浑然不觉,他紧闭双目,心念完全被额头的灼热和那股贯入体内的暖流所吸引。
他想起了涪翁在世时,偶尔会说的一句呓语:“针未入,意先至。”
意?什么是意?
他不懂。
但他知道,他想让这股暖流去到一个地方——头顶。
那里,是他常年头痛欲裂的根源。
于是,他便全心全意地“想”着,想象着有一缕比发丝更细的金线,从额头的泥印中升起,穿透颅骨,笔直地刺向头顶的正中心。
刹那间,他头顶的“百会”穴,仿佛被一根无形的温润玉针轻轻叩击了一下。
紧接着,一点萤火般的微光,竟从他的天灵盖上透了出来,光芒虽弱,却无比纯净,将他苍白的眉心映照得一片通明。
他自己毫无所觉,但这番景象落在柳妻眼中,却不啻于晴天霹雳!
她呼吸一滞,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这光……这气机流转的轨迹……与当年涪翁为救治重伤的她,拼尽心力施展那门禁忌之术“玄针续脉”时,身上浮现的气机轨迹,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柳妻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与狂喜。
涪翁的最高绝学,连她都未曾窥得门径,阿禾竟在无意之间,触碰到了它的门槛!
她强压下心头的激动,取来随身携带的绢布与朱砂,趁着那泥印上的金纹尚未隐去,飞快地将其摹写下来。
然而,当她刚刚画下那个指向“神阙”的标记时,笔下的朱砂竟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自行在绢布上延展——那条金线从“百会”分出三支,如游龙般绕过脑后的“风池”、“天柱”二穴,最终汇聚于颈后“大椎”,形成了一个玄奥莫测的闭环。
柳妻对照着脑中记忆的《针经》残卷,指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这分明是传说中,涪翁医道大成后所创,却从未落于纸笔的“神针九转”第一转——“天门启枢图”!
涪翁曾说,此图是他夜观星象、感悟天地运行时,默运于心的无上针法,为何……为何会从这枚泥印中自行浮现?!
此时,天际的春雨终于连绵而下,细密的雨丝笼罩了整个村落。
这场雨,一连下了七日。
七日里,阿禾每日都在江心石上静坐,感受着体内那股暖流的壮大与游走。
而整个村子,也在悄无声息间,发生着奇妙的变化。
村西头的老翁,患了十几年的“风痹”,每逢阴雨天便痛不欲生。
那夜雨起,他睡得迷迷糊糊,将草席铺在了靠近阿禾静坐的泥穴旁。
第二天清晨醒来,竟发觉常年僵硬如木的四肢变得松快了许多。
他挠着头,自言自语:“怪哉,昨夜梦里,好似有无数根细细的暖针,在我膝盖里游走,舒服得很。”
村东头刚生产不久的妇人,产后郁结,整日以泪洗面。
那日雨中,她失魂落魄地走到河滩边,忽然觉得胸口“膻中”要穴处猛地一热,仿佛堵了多年的心结被瞬间冲开,顿时泪如泉涌,一场痛哭过后,竟觉神清气爽,郁气全消。
诸如此类的怪事,在村中接连发生。
柳妻心细如发,一一记下。
她惊骇地发现,所有身体好转的村民,他们居住或经过的地方,无一例外,全都在那一夜阿禾以意引针时,那点百会微光所能覆盖的范围之内!
是气机!
是阿禾无意间散发出的“意针”气机,随着这七日春雨的浸润,如无形的针,疗愈了百病!
第七日夜里,雨停了。
阿禾独自坐在滩头,那枚泥印被他放在膝上,已不再发光,却温润如玉。
他没有再敲击江心石,而是闭目凝神,以心念在脑海中模拟着“下针”的每一个步骤。
提、插、捻、转……每一个动作,都清晰无比。
忽然,他心念一动,将“意”凝聚成针,朝着十步开外的一株枯败的柳树虚虚一刺。
“吱嘎——”
一声轻微的异响。
那株枯柳在无风的夜里,竟猛地一颤,一根枯黄的柳条末梢,仿佛被一股精准无比的力道点中,剧烈地抖动了数下。
那位置,恰好对应着人体的“风府”大穴。
藏身在远处的柳妻,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瞬间用手捂住了嘴,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不是幻觉!
针未出,而意已穿!
阿禾的“意针”,已经可以离体外放,隔空点穴!
柳妻望着那个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的少年背影,心中轰鸣作响,一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涪翁从未真正离去,他没有留下医书,没有留下传人,而是将他毕生的医道,将那根无形的“神针”,种进了人心。
种在了阿禾这颗至诚之心里。
然而,这等近乎神迹的手段,真的能在这世间安然无恙地存在吗?
柳妻心中刚刚升起一丝隐忧,村口的方向,忽然亮起了几点火把,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正朝着河滩的方向迅速靠近。
为首的一名身穿村中议政堂执事服饰的汉子,神色凝重,他没有去看滩头的阿禾,而是径直走到柳妻面前,沉声道:“柳夫人,议政堂紧急召集,所有堂内成员,即刻议事!”
柳妻的心,猛地一沉。
她看了一眼来人身后那几张严肃而陌生的面孔,又回头望向那个对外界变故毫无察觉,依旧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