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山风灌进领口时,王二狗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他盯着眼前那道被藤蔓绞成绿网的石门,喉结动了动:师父,这门...比咱医馆的老榆木门还沉吧?话音未落,石缝里突然渗出一缕阴寒,顺着他挽起的裤脚直往骨头里钻,惊得他猛地缩了缩腿,药囊带子在掌心勒出红印。
李柱国没接话。
他的指尖正抵在门楣那八个古篆上,苔屑顺着指缝簌簌往下掉。医道归真,天地同寿——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他见过最古的医简上也刻着类似纹路,可此刻石纹里透出的腥甜气,却比任何药香都要沉。
他望着王二狗发颤的肩膀,想起昨日这小子在灶房帮厨,被滚油溅到手都没吭一声,倒先把打翻的药罐扶稳了。怕就攥紧药锄。他摸出袖中银针,但记着,咱们不是来闯鬼宅的。
银针尖刚触到石门凹槽,整座山都震了震。
王二狗的药锄砸在地上——石门裂开的瞬间,他分明看见门缝里翻涌的雾气中,浮着半枚青铜古印的影子,和师父说过的医道传承印像极了。
可等他揉眼再看,只余下潮湿的风卷着碎叶往门里钻,混着股陈年老血的锈味。
跟紧。李柱国的声音压得低,火折子地窜起幽蓝火苗。
甬道四壁的刻痕在火光里忽明忽暗,王二狗凑近一瞧,差点叫出声——那些斑驳的纹路竟是《黄帝内经》里十二经脉的走行图,只是手太阴肺经的末端被什么利器刮去了半寸,缺口处凝着暗红的渍。
当心脚下。李柱国突然拽住他后领。
王二狗只觉鞋尖的石砖往下一沉,本能地矮身窜出半尺,药囊撞在石壁上,三个烤红薯骨碌碌滚进黑暗里。
就听的脆响,方才站的位置裂开蛛网似的缝隙,几枚寸许长的青铜刺地射出来,钉在对面墙上,泛着冷光。
王二狗背贴石壁直喘气,额角的汗滴进衣领:这...这是要杀人?
杀的是贪心人。李柱国摸出三枚金针,指腹抹过针尾的字刻痕。
他屈指一弹,金针地钉入石缝,裂隙里顿时传来机关卡壳的闷响,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见《扁鹊遗书》里记过医冢三试——试力、试智、试心。
咱们刚过第一关。
甬道越走越深,火把的光开始发颤。
王二狗的手心里全是汗,药锄柄被攥得发烫。
直到转过一道弯,他突然顿住脚步——前方墓室中央,一口青铜棺椁在幽光里泛着青灰,四周浮着几缕淡青色雾气,隐约映出人影:有穿深衣的老者抚着药臼,有梳双鬟的少女捧着药筛,最靠前的那个,竟和他早逝的娘亲长得像极了,正朝他招手。
别看!李柱国的手臂横在他胸前,掌心按得他后背生疼。
王二狗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挪了半步,脚尖已经踩进雾气里。
那雾气裹着他的脚踝,凉丝丝的,像极了小时候娘亲哄他喝药时,沾在他手背上的药汁。
医影李柱国从针囊里抽出一根细如牛毛的清灵针,在火上燎了燎,用曼陀罗花汁混磁石粉熏出来的幻象,专挑人心头最软的地方戳。他反手刺入自己耳后听宫穴,银针尾端的红绳在雾气里晃了晃,当年太医院的刘医正,就是栽在这种幻象里,把御药房的珍稀药材全烧了祭他早夭的儿子。
王二狗觉得眼前的雾气突然散了些。
那个像娘亲的影子还在,但他看清了她脚下的青砖——每块砖的缝隙都呈字形排列,和甬道里机关的位置暗合。
李柱国的手指在他肩背轻轻叩了三下,他立刻会意,跟着师父沿着砖缝的字尖端走,每一步都避开雾气最浓的地方。
快到棺椁时,王二狗听见头顶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极了书页被风掀起的声。
他抬头,就见墓室尽头的石壁上,一道半人高的石门正缓缓露出缝隙,门缝里漏出的光比火把亮些,带着点暖黄,像极了医馆里晒药时,阳光透过竹匾的颜色。
李柱国的脚步突然顿住。
王二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青铜棺椁的盖子不知何时裂开了条缝,从里面飘出几缕更浓的青雾,雾里隐约能看见几个歪扭的字,像是用鲜血写在帛书上的:欲得真典,先渡心劫。
山风突然灌进墓室,火把地灭了。
黑暗里,王二狗听见师父摸出火折子的声响,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
而那道尽头石门的缝隙里,暖黄的光仍在漏着,像是谁在门后举着盏灯,等着他们走过去。
黑暗里,火折子地炸开一点幽光。
李柱国借着火苗窜起的刹那,看清了墓室尽头那道石门后的景象——原来方才的暖黄光是从里面透出来的,门内空间比外间开阔三倍有余,四壁嵌着夜明珠,将整座墓室照得如同浸在蜜里。
最中央的石案上,一卷裹着锦帛的竹简正静静躺着,锦帛边缘绣着的十二辰纹,与天禄阁密室里那幅《九针图》的滚边如出一辙。
师父!王二狗的药锄柄在掌心硌出个红印子,他顺着师父的目光望过去,喉结动了动,那...那是书?
李柱国没答话。
他的指尖在发抖——这双手曾翻遍天禄阁三万卷医典,却从未触到过如此熟悉的气息。
他一步步走过去,靴底碾碎了几片不知年代的药渣,直到石案近前,才轻轻揭开锦帛。
竹简上的字迹在珠光里泛着乌青,分明是用古籀文写的《太乙脉诀》,开篇第一句脉有九宫,应天有九星,直撞得他太阳穴突突跳。
这是...他声音发哑,指尖抚过简上天地合脉四字,当年仓公淳于意给文帝奏对时提过半句,说上古医家能引天地之气入针,原来真有此法!他转头看向王二狗,眼底的光比夜明珠还亮,快,把药囊里的皮纸和炭笔取出来,一字一句抄——原件说不定带不出去,副本得留后世。
王二狗的手在抖。
他摸出炭笔时,笔杆差点掉在地上。
竹简上的字他认不全,可师父声音里的震颤他听得真——那是当年医馆里来了个被蛇咬的孩子,师父用透天凉针法救回时,才有的那股子发烫的劲头。
他趴在石案边,炭笔在皮纸上擦出沙沙响,连鼻尖沾了墨都没察觉。
变故就是这时来的。
嗤——
一声轻响从头顶传来。
王二狗刚抄完调阴阳以济众生,忽觉后颈一凉,抬眼就见石缝里渗出一缕绿雾,像条活物似的游下来。
他想喊,可喉头像塞了团棉花,只来得及抓住师父的衣袖。
李柱国抬头的瞬间,绿雾已漫成一片,裹着腐叶和苦杏仁的味道,直往人鼻腔里钻。
七息蚀魂瘴!李柱国瞳孔骤缩。
他见过太医院典籍里的记载——这是用七种毒草在尸坑里沤七七四十九天的毒雾,吸够七息就会蚀去三魂。
王二狗的身子已经晃起来,药囊带子从他掌心滑下去,地砸在地上。
李柱国反手抽出玄针,针尾的金纹在绿雾里一闪,闭眼!
玄针地刺入王二狗风池穴。
李柱国另一只手按在他膻中穴上,内力顺着指尖灌进去,能清晰摸到少年体内乱窜的毒气像活虫似的往心脏钻。
他咬着牙推针,玄针尾端渐渐泛起淡红,一息压心脉,二息散肝风...他数着数,额角的汗滴进绿雾里,撑住,还有三息。
王二狗觉得有团火从后颈烧起来,顺着脊椎往四肢窜。
他想吐,可师父的手按在胸口,压得他连气都喘不匀。
迷迷糊糊中,他看见绿雾里浮出好多影子:有被他撞翻药罐时,师父皱着眉却没骂他的样子;有去年冬天,师父把自己的狐裘披在他肩上,说学医的手冻不得;还有今早出门前,师父往他药囊里塞烤红薯,说探墓费脑子,得垫垫。
五息!李柱国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他感觉自己的内力快见底了,可王二狗的脉搏还在乱跳。
最后一息时,他咬开舌尖,血珠混着内力喷在玄针上。
针尖突然爆出金光,王二狗地吐出口黑血,身子一软栽进他怀里。
绿雾不知何时散了。
李柱国扶着王二狗靠在石案边,摸出颗解毒丹塞进他嘴里。
少年的脸色渐渐从青灰转回苍白,睫毛颤了颤,哑着嗓子喊:师父...
醒了就好。李柱国擦了擦他嘴角的黑血,目光突然凝在墓室角落。
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黑影。
说是黑影,却又不是完全的黑——它的轮廓像个人,可五官处全是模糊的雾,身上的衣纹倒清晰,是套早已失传的五禽医服,袖口还绣着朱鸟衔芝的纹样。
它就那么站在阴影里,盯着李柱国,声音像砂纸磨石板:你...不该来。
李柱国慢慢直起身子。
他摸出袖中银针,指腹抹过针尾的字刻痕——这是他最趁手的承气针,当年在太医院治过三皇子的风痫。我来取回属于医道的东西。他冷笑,银针在指间转了个花,你守了这医冢几百年,该知道医道从来不该被埋在土里。
黑影动了。
它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水面上,脚腕处的雾散了又聚。
李柱国闻到一股腐朽与药香交织的气息,那是古药窖里才有的味道,混着点血锈气。
他盯着黑影的胸口——那是人身气海穴的位置,只要银针扎进去,再浓的雾气也得散。
你可知...黑影的声音突然变了,像是两个人在说话,一个沙哑,一个清亮,当年我把《太乙脉诀》封在这里,是因为...是因为...
它的话没说完。李柱国的银针已经脱手而出。
针尖穿透黑影的刹那,整座墓室剧烈震动。
夜明珠纷纷坠落,砸在地上碎成星子。
李柱国本能地护住王二狗,就听头顶传来的一声,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封印裂开了。
而在他们身后的甬道尽头,王二狗突然瞪圆眼睛,声音发颤:师父!
那幅壁画...动了!
李柱国转头。
原本刻着十二经脉图的石壁上,那些被刮去的经脉线正在发光。
更诡异的是,手太阴肺经的缺口处,竟缓缓爬出根细如发丝的金线,沿着石壁游走,像是要把断开的经脉重新连起来。
震动还在继续。
王二狗抓着师父的衣袖,感觉有热气从地底往上冒,混着股熟悉的药香——那是师父熬了二十年的续骨膏的味道。
而那道黑影被银针穿透的地方,正渗出点点金光,像极了医道传承印上的纹路。
师父...王二狗的声音发紧,咱们...是不是闯到更厉害的地方了?
李柱国没说话。
他望着石壁上蠕动的金线,又看了看怀里还带着体温的《太乙脉诀》副本,突然笑了。
那是他隐居涪水后,第一次笑得这么肆意,眼角的皱纹里都浸着光。
二狗,他摸了摸少年的头,医道传承,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
话音未落,整座医冢深处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扇尘封千年的门,终于被推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