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筏划破涪水晨雾时,李柱国的指节在玉印上掐出青白。
北邙山的火光还在眼底晃,老阁主那句“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像根细针,正顺着耳骨往脑子里钻。
他靠在竹筏边,望着程高给王二狗系紧蓑衣绳结——那小子总把蓑衣穿得像个倒扣的斗笠,水珠顺着草叶往下淌,在青布衫上洇出深一块浅一块的痕迹。
“师父?”程高递来半块炊饼,“您从昨夜到现在没进粒米。”他的手在发抖,不是冷的,北邙山祭坛那夜他抱着断腿的孩童跑了七里山路,此刻腕骨还在抽痛。
李柱国接过炊饼,却没往嘴里送——玉印贴着心口,正发出极轻的震颤,像有人在敲一面蒙了千年尘土的青铜钟。
“去后舱把《明堂图》残卷收进木箱。”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江风还凉。
程高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师父喉结动了动,像是有话梗在那儿。
王二狗抱着药篓凑过来,鼻尖沾着片碎草叶:“张婶说等回村要给您蒸糖糕,说您上次扎好了她孙子的惊风,糖要放双份。”李柱国望着他沾着泥点的布鞋尖,突然想起天禄阁校书时,有个小书童也是这样,总把墨汁蹭在袖口。
日头偏西时,竹筏泊在青石板码头。
赵子衡抱着残碑跳上岸,碑角磕在石头上“当”的一声,惊飞了两三只白鹭。
李柱国踩着跳板刚站稳,后颈突然窜起股热流——玉印烫得惊人,他踉跄一步,程高眼疾手快扶住他胳膊:“师父!”
“无妨。”李柱国攥紧玉印,指缝里渗出冷汗。
他闭了闭眼,眼前竟浮现出血雨腥风的战场:白衣医者跪在焦土上,银针在他指间翻飞如蝶,每扎下一针,就有濒死的士卒咳出黑血,睁开发青的眼睛。
那医者的脸被血污糊住,可眼神清得像淬过冰的刀,李柱国心口发闷——这不是他的记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救命啊!”
尖厉的哭喊惊碎了江雾。
穿粗布裙的村妇从芦苇荡里冲出来,怀里的婴儿小脸憋得青紫,喉咙里只有细若游丝的抽气声。
程高刚要迎上去,李柱国却抢先一步,袖中玉印自动滑入手心。
他触到婴儿额头的瞬间,全身血液都在灼烧——那股陌生的记忆突然活了,白衣医者的手叠在他手上,带着他掐住婴儿“天突”穴,又取银针依次刺入“膻中”“气海”“关元”。
“九...九阳回春针?”程高倒抽冷气。
他跟了师父三年,《针经》里根本没这针法!
银针在暮色里泛着金红,每刺下一针,玉印就闪过一道光,婴儿的哭声突然炸响,像颗小炮弹砸进人群。
村妇瘫坐在地,把孩子往怀里死劲搂,眼泪砸在襁褓上:“活了!活了!”
李柱国的手在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成这套针法的,只记得最后一针入“百会”时,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引先天纯阳之气,破阴寒闭窍。”此刻玉印贴在掌心,温度降了些,可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青石板都在晃。
程高扶住他肩膀,急得声音发颤:“师父你怎么了?”
“退下。”李柱国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往江边走。
晚风掀起他的灰布衫,露出腰间褪色的药葫芦——那是二十年前在长安西市买的,如今葫芦嘴都磨出了包浆。
他走到浅滩处,蹲下来用冷水拍脸,水珠顺着下巴滴进江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汝既承吾印,便为吾心所托。”
沙哑的男声在脑后炸响。
李柱国猛回头,看见白衣医者站在月光里,发间插着根骨簪,腰间悬着九枚银针,每枚针尾都系着血色流苏。
他的脸终于清晰了,眉骨高得像刀刻,眼尾有道旧疤,从额角斜斜划到下颌,却不显得凶,倒添了几分沧桑。
“玄岐?”李柱国脱口而出。
他想起天禄阁那卷《上古医志》里提过,三皇时期有位医圣名玄岐,曾随神农尝百草,以针石救万灵。
玉印在他怀里发烫,他突然明白北邙山那夜老阁主说的“真正的考验”是什么——不是豪强夺典,不是腐儒谤医,是要他接住这跨越千年的医道火种。
“吾以魂引术传汝针法,非夺汝神智。”玄岐的声音像浸了松脂的古木,沉得发闷,“但医道传承如逆水行舟,若汝心志不坚...”他的身影突然虚化,指尖点在李柱国眉心,“三日后,青冥医会余孽将袭涪水。他们要的不是《针经》,是这枚印里的...上古针道。”
李柱国突然捂住头。
玄岐的话像把锤子,一下下砸在他太阳穴上。
他踉跄着后退,踩进江水里,冰凉的水漫过脚踝,这才找回几分清醒。
程高的呼喊从身后传来:“师父!王二狗说驿卒找你,有急信!”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身时看见码头上立着个穿红边皂衣的驿卒,腰间铜铃在夜风里轻响。
驿卒手里攥着封蜡印未拆的信,火折子的光映得他脸上明暗不定——那蜡印是只衔着药草的玄鸟,李柱国瞳孔微缩。
江雾漫上来,遮住了驿卒的脸。
李柱国摸了摸怀里的玉印,玄岐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他突然笑了,笑得比江风还冷。
二十年前在天禄阁,他看着典籍在火里化成灰;十年前在涪水滩,他看着百姓在病榻上熬成灯油。
如今有人要断这医道火种?
“程高。”他大步走向码头,“把药篓里的三棱针磨利些。”月光照在他背上,玉印的轮廓在衣料下若隐若现,“明日,该让某些人尝尝...赤针的滋味了。”
晨雾未散时,程高已在院门口转了第七圈。
他攥着块冷透的炊饼,目光死死黏着青石板路——昨夜师父捏着那封玄鸟蜡印的信看了半宿,窗纸上映出的剪影像尊铁铸的门神,直到三更梆子响过,才传来药碾子吱呀的动静。
阿高哥!王二狗从柴房探出头,手里举着柄磨得锃亮的三棱针,师父说要的针阵材料备齐了,桑皮纸裁了三十张,艾绒筛得比新棉还细。他额角沾着木屑,说话时鼻尖还在抽,显然刚被艾草呛了。
程高应了声,抬眼正看见李柱国从堂屋出来——灰布衫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月白麻袍,腰间药葫芦擦得油亮,连鞋面上的泥点都仔细掸过了。
师父!程高快步迎上,昨夜那信...
先吃。李柱国抛来个热乎的糖糕,是张婶家的手艺,糖汁正从酥皮缝里往外淌。
他倚着廊柱咬了口,目光扫过程高发皱的衣领,你昨夜守了半宿门?程高耳尖发红,刚要辩解,李柱国已把信拍在他掌心:玄鸟印是青冥医会的暗记,三年前他们劫过南阳医铺的《汤液经》残卷。他指腹摩挲着信上二字,但只说残部已聚,没提人数、来路,倒像在...提醒。
程高瞳孔微缩:您是说,这信可能不是敌踪,是...
是饵。李柱国甩了甩袍袖,麻料在晨风中发出轻响,青冥医会当年能在长安连烧七家医馆,头目最擅借刀杀人。
若真要攻涪水,何必提前报信?他突然笑了,指节叩了叩程高腰间的针囊,去把王二狗的蓑衣换了,那身草屑能引半里地的虫。
你俩晌午去西市买盐,走前街过茶棚时,把针囊露出来。
程高瞬间明白——这是要引蛇出洞。
他攥紧信笺,喉结动了动:师父,若他们...
若他们敢伤百姓,我便让他们知道,赤针除了治病,更能断筋。李柱国转身往药庐走,袖口掠过廊下悬着的铜铃,记得把盐钱算在张屠户账上,他上月欠我三副接骨药。
日头爬到树顶时,程高和王二狗的身影准时出现在西市茶棚。
王二狗的蓑衣果然换了,新苎麻衫洗得泛白,程高故意把针囊带子松了半寸,青铜针尾在日头下闪着冷光。
茶棚里的老茶客们早见惯这师徒,只当是寻常采买,谁也没注意到街角卖糖葫芦的老汉,在程高掀竹帘的刹那,摸了摸腰间鼓起的布包。
月上柳梢时,医馆后窗传来极轻的刮擦声。
李柱国正翻着《明堂图》残卷,烛火突然矮了半寸——这是八门封经阵启动的征兆。
他放下书卷,指尖在桌下敲了三下:东三、南五、西七,正是阵眼所在。
后墙的青瓦碎成三片,三条黑影鱼贯而入,蒙着面,腰间悬着淬毒的柳叶刀。
为首那人刚摸到药柜,脚腕突然一紧——王二狗从梁上倒挂下来,麻绳捆得比杀猪时还利索。
第二人挥刀劈向程高,却见那徒弟不躲不闪,反手用针囊一挡,青铜针尾的一声磕开刀刃,竟是块精铁裹的。
阵起。李柱国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三条黑影瞬间被无形的气墙围住,为首者这才惊觉不对——墙角的艾草、梁上的桑皮纸、案头的艾绒,不知何时连成了八卦形状,每根针都在微微震颤,像被风吹动的麦芒。
程高甩出三根三棱针,分别钉在他们穴上,三人立刻瘫软在地,连哼都哼不出来。
搜身。李柱国点起蜡烛,火光照得他眼尾发红。
王二狗翻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虎符,还有封染了血的信:医主未死,另有化身,速取玉印换万灵祭典残卷。最后几个字被血浸透,模糊得像团烂泥。
程高捏着信的手在抖:万灵祭典...北邙山老阁主提过,是上古用活人祭炼医典的邪术!
李柱国突然掐灭蜡烛。
月光从窗纸漏进来,照见他紧绷的下颌线:把人捆去柴房,用马钱子煎水喂醒。他转身时,腰间玉印突然发烫,烫得他倒抽冷气——这次不是玄岐的虚影,而是玉面浮现出一行金纹,像被刀刻进肉里:万灵祭典未完,北邙余火未熄。
深夜的医馆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李柱国独坐在案前,玉印在掌心投下幽蓝的光。
玄岐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吾以魂引术传汝针法,可这玉印里藏的,分明不只是针法——万灵祭典、医主化身、北邙余火,每个词都像根刺,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到底隐瞒了什么?他对着玉印低语,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黄泉医冢,那里埋藏着医道的最终秘密。
沙哑的男声在脑海中炸响,这次比上次清晰十倍。
李柱国猛抬头,窗棂外的月亮正爬到中天,清辉里飘着片碎纸——是《天禄遗册》的残页,不知何时从书匣里掉出来的,上面隐约可见二字。
他捡起残页,指腹抚过褪色的字迹。
北邙山老阁主说过,天禄阁焚毁前,他曾把最紧要的典籍抄在树皮上;而李柱国自己,也藏着半卷用鹿皮血书的《遗册》。
此刻残页上的二字,正和玉印的提示重叠成影。
程高。他推开窗,夜风吹得烛火摇晃,明日把书匣里的鹿皮卷取出来。
程高的声音从柴房方向传来:师父,那三个贼醒了,说要见您。
李柱国把玉印收进怀里,指尖触到残页的毛边。
月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把未出鞘的剑。
而在书匣深处,那卷用鹿皮裹了三层的《天禄遗册》,正随着他的脚步,发出极轻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