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庐里的油灯结了灯花,噼啪一声爆响。
李柱国捏着那卷旧书的手紧了紧,指节在昏黄灯光下泛出青白。
他早该料到的。
天禄阁焚毁那年,他裹着烧焦的《阴阳十一脉灸经》残页从火场爬出来时,就听见有人在浓烟里冷笑:医典烧了,看你这校书官还能护着什么?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太乙教的暗桩——那帮妖言惑众的东西,总爱把医理混进邪术,当年在宫中用针引鬼气害人,被他当众挑了针囊里的蜈蚣。
此刻纸页在他掌心微微发颤。
第三页的黄针引气四字,笔锋虚浮得像被人蘸着水在墙上划的,而真正的《针经》里,黄针是化境,哪是几句歪理能说清的?
他抽出袖中玄针,针尖刚触到纸页,腕间突然一凉——那阴寒之气顺着针尾窜上来,像条冰虫爬进血管。
好个偷天换日。李柱国低笑一声,玄针在纸页上划出半道弧光,原本模糊的落款突然显影——不是天禄阁太乙数三个血字,被朱砂仔细覆盖过。
他把纸卷狠狠拍在案上,陶砚里的墨汁溅在二字上,晕开一团脏污。
师父?
竹帘被掀起半幅,王二狗探进颗大脑袋,发梢还滴着涪江水。
这小子刚从江里摸了两条肥鱼回来,鱼尾巴在竹篓里扑腾,溅得他裤脚全是水。
去马厩牵青骓。李柱国扯过布巾擦手,指腹在案上的《针经》校本上按出个深印,带三斤盐巴,五贯钱,连夜去长安。
王二狗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去长安?那地方不是......
程高在西市药铺,赵子衡在太学旁的医馆。李柱国从药柜里摸出个铜哨,塞进他手里,见着人就吹这个——三长两短。
告诉他们,若有人举着招牌授徒,记清地点、针方、还有......他顿了顿,声音突然沉下来,问他们收徒时,可曾试过试针活人的规矩?
王二狗把铜哨往怀里一揣,竹篓往地上一放:鱼给张婶送过去,我这就走!他转身要跑,又踉跄着回头,师父您......
我去下游收药材。李柱国抄起墙角的竹笠扣在头上,草庐的门被江风吹得哐当响,记得把青骓的蹄铁检查好,过褒斜道时别摔着。
王二狗的脚步声消失在夜色里时,李柱国已经蹲在江边的小渔舟上。
他换了身靛青粗布衫,腰间挂着个装满药材的麻布袋,船尾的鱼鹰缩着脖子打盹。
船桨划破水面,他望着江对岸的芦苇荡,那里有团若有若无的火光——是程高新收的弟子在值夜,他特意让程高把医馆建在视野开阔处,就是为了防着今天。
哎!这位老哥!
船行到中游,岸上突然传来吆喝。
李柱国抬眼,见个穿月白儒衫的年轻人站在渡头,怀里抱着叠蓝布包的书册,可要买《涪翁针诀》?
正宗涪门秘传,治得好风痹,起得了沉疴!
他把船靠了岸。
年轻人立刻凑过来,书册上的涪翁针诀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倒像是用针蘸墨戳出来的。您瞧这针法图解,年轻人翻开一页,曲池穴要扎三分,合谷穴提插七次......
李柱国的拇指在书脊上轻轻一碾。
纸页是新造的竹纸,带着生涩的草木味,哪有他当年用的皮纸沉实?
他翻到赤针破阴毒那章,图上的针路画得像乱麻,本该走阳维脉的针,硬是绕到了阴跷脉——这哪里是治病?
分明是给人体内埋祸根。
多少银子?他摸出块碎银。
年轻人眼睛一亮:五贯!这可是......
两贯。李柱国把碎银拍在他手心里,多的算买你句话——你这书,跟谁学的?
年轻人的笑容僵了僵,低头数银子:自然是涪翁的亲传弟子......
亲传弟子?李柱国的声音突然像浸了冰,那你可知道,涪门收徒第一关是什么?
年轻人的手指猛地一颤,碎银当啷掉在青石板上。
他抬头时,额角已沁出冷汗:是......是试针活人?
试的是将死之人,不是病猫病狗。李柱国弯腰捡起银子,转身往船上走,你这书里的,连我徒弟程高三年前扎的歪针都不如。
船桨再次划入江水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年轻人抱着书册往镇西跑,转过街角时,灯笼的光映出半块朱漆匾额——涪门医馆。
江风掀起竹笠的边缘,李柱国望着那抹红光,指节在船舷上叩出轻响。
玄针在袖中微微发烫,像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指尖抚过真正的医典残页时的震颤。
今夜,该去会会这位亲传弟子了。
月过中天时,涪水镇西的涪门医馆陷入墨色里。
李柱国蹲在院外老槐的枝桠间,看着最后一盏灯笼在东厢窗后熄灭。
他指尖拂过腰间麻布袋,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这东西烧起来烟青味淡,最适合迷昏守夜的犬。
瓦片在他足尖轻响,比秋虫振翅还轻。
穿过前堂时,他的目光扫过供桌上的药罐——罐口结着黑褐色药痂,凑近嗅了嗅,是乌头混着曼陀罗的苦腥。治风痹,这是拿病人试毒。他嗤笑一声,靴底碾过地上未扫净的药渣,其中两粒朱砂染过的芝麻大小的药丸粘在鞋底——这是太乙教引魂散的引子,他在宫中见过三次,每次都要搭三条人命。
后堂的香案上,那幅仿制的医道传承印画像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李柱国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印面的诊脉法六个字歪歪扭扭,本该流转的青铜纹路像被钝刀刻出来的,连玄针续脉的关键脉络都画成了死结。
他伸手抚过画纸,指尖触到一层黏腻——是混合了人血的胶,难怪能骗那些半吊子的。
当年天禄阁的暗桩,也是这么刻的假印。他低吟一声,袖中赤针突然发烫。
这枚针是他用蜀地赤铜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针尾刻着字,此刻在掌心震得他虎口发麻。
他屈指一弹,赤针破空而出,地钉在画像右侧,正好穿过黄针引气四个字——那是伪经里最荒谬的章节。
画纸被针尖挑开一道细缝,露出后面的竹板。
李柱国瞳孔一缩——竹板上用朱砂画着太乙教的九星连珠阵图,阵心压着半枚青铜虎符。
他刚要抽针挑开竹板,院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他旋身隐入梁上的阴影,看着穿月白儒衫的年轻人提着灯笼进来,灯笼光扫过供桌时,他分明看见那年轻人脖颈处有道青紫色的针痕——是太乙教锁魂针的标记。
师父说今日该有消息......年轻人嘟囔着掀开画像,看到赤针时,灯笼掉在地上。
他扑过去拔针,指尖刚碰到针尾就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连退三步撞翻香案,供着的涪翁牌位摔在地上,露出里面塞着的《太乙数经》残页。
李柱国在梁上勾了勾唇。
他早趁着年轻人翻找时,把随身携带的追踪香粉撒进了药柜底层的当归包——那是用涪水滩特有的青檀木粉混了萤火虫磷火做的,只要有人动过药柜,衣襟上就会沾着若有若无的青光,就算洗七遍也散不去。
天刚蒙蒙亮,涪门医馆的朱漆门地关上了。
李柱国蹲在对面茶棚的屋檐下,看着年轻人从门缝里探出半张脸,迅速塞出张纸条又缩回去。
字条被风吹到他脚边,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暂停授徒,墨迹里还浸着冷汗的咸腥。
他弯腰捡起字条,袖中赤针突然一沉——那是他昨夜留下的针在共鸣。
慌什么?他低笑一声,摸出怀里的铜哨吹了声短音。
远处传来马蹄声,是王二狗带着程高和赵子衡回来了。
程高翻身下马时,腰间的药囊撞在马鞍上,发出的脆响——那是他新制的九针,李柱国教他的试针活人第七关,就是用这九针救回垂危的产妇。
师父,长安的情况......程高刚开口,李柱国已指了指紧闭的医馆:去查查这药柜里的当归。他转身往镇外走,鞋跟碾过青石板上的水洼,水面映出他腰间麻布袋——里面装着从伪医馆药柜里顺来的引魂散,还有半块带血的青铜虎符。
日头爬到山顶时,李柱国已经站在涪水上游的密林中。
他捏着从程高那里拿来的嗅药凑到鼻前——青檀木的清香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他顺着气味往上走,脚下的苔藓突然泛出幽蓝的光——是追踪香粉沾了露水的缘故。
转过山坳,一座黑瓦石墙的院落出现在眼前,院门口挂着的灯笼上,绣着模糊的二字。
果然。他摸出袖中赤针,针尾的字在阳光下泛着暗红。
山风卷着林叶掠过他肩头,他望着院墙上晃动的人影,听见里面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和当年天禄阁焚毁前,那些人篡改医典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既然你们想再玩一次......他指尖抚过赤针,针身突然发出蜂鸣,那就陪你们玩到底。
林子里的鸟群突然惊飞,他抬头望去,院后半山腰的岩石后闪过一道银光——是放哨的刀刃在反光。
李柱国勾了勾唇,转身钻进右侧的荆棘丛。
那里有条被藤蔓覆盖的小路,直通院落后山的断崖。
今夜,该去会会这些老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