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三刻,医典重校局的朱漆大堂里,龙涎香混着新晒的竹简要册味,在穿堂风里打旋。
圣驾——
一声尖喝撞破雕花木窗,正在翻检简牍的儒医们如被踩了尾巴的雀儿,地跪成一片。
涪翁却背着手立在廊下,望着那顶明黄步辇穿过照壁,檐角铜铃被风撞响,与他袖中玄针轻颤的韵律恰好重合。
平身。
皇帝的声音像浸了温水的玉,落在满室叩拜声里。
涪翁抬眼时,正撞上周九肿成紫茄的脸——那哑穴封了七日,此刻刚解,周九喉结动了动,到底没敢出声。
今日召卿等,为辨《素问》真伪。皇帝坐定在龙纹屏风前,目光扫过阶下,周博士说,有野医私传伪经,乱我医典。
陛下明鉴!
人群里挤上来个灰袍儒医,腰间玉牌刻着二字,指尖抖着指向涪翁,此老自称得《黄帝经》真本,可我等比对太医院藏本,竟有三十余处出入!
医典关乎民生,若任其谬种流传——
谬种?涪翁突然笑了,声音像石片掠过水面,诸位说我传伪经,可你们各自捧的《素问》,怕连彼此都对不上三十处。
满室抽气声。
灰袍儒医的脸地红了:你...你如何得知?
昨日在贵局后巷,拾了半块碎简。涪翁从袖中摸出片残竹,上面墨迹斑驳,是贵局誊抄时漏的。他随手抛给阶下,周博士,你且念念,这肝者,罢极之本后面,是其充在筋其华在爪
周九接过简牍的手直抖。
他身后几个儒医凑过来,突然炸开一片低语——原来太医院本写的其充在筋,而他们昨夜刚呈给皇帝的版本,不知何时被改成了其华在爪。
诸位不是要辨真伪?涪翁往前半步,玄针在袖中划出幽蓝弧光,不如当众比试。
以《素问》《灵枢》原文为题,校对一字不差者胜。
你...灰袍儒医刚要发作,皇帝却抬了抬手:准了。
比试台很快支起。
儒医们慌慌张张翻出各自的藏本,有的翻到《阴阳应象大论》突然顿住,有的对着《经脉别论》直擦汗——不知是不是巧合,十二人竟捧出七个不同版本,连阳胜则热后面的阴胜则寒都有三个写法。
涪翁却始终垂着手。
直到皇帝示意开始,他才从怀中摸出个油布包,展开时,几页泛黄的麻纸在阳光下泛着暗金。
此乃孝成皇帝时,刘向刘中垒亲自批注的副本残页。他指尖抚过纸角的朱笔小楷,当年天禄阁校书,先师曾执灯在侧。
满室死寂。
周九突然扑过来,却被程高伸臂拦住——这少年徒弟不知何时站到了师父身侧,眼尾泛红,像座小铁桩。
刘中垒的批注?皇帝前倾身子,朕记得,天禄阁大火后,刘向手校本只存半卷。
正是这半卷。涪翁将残页递上,先师当年抄录时,在心者生之本旁注了神之变也,诸位不妨对看。
灰袍儒医抢过残页,瞳孔骤缩——麻纸上的朱批,与他案头那本被篡改的《素问》里,神之变三字被生生改成了神之主。
好个篡改医典,附会君权。涪翁突然冷笑,神之变神之主,莫不是要让天下医家都学成帝王之心不可变
放肆!
不知谁喊了一嗓子。
人群里突然挤出个白须老儒,扶着案几直喘,脸涨得发紫:你...你敢说太学...太学藏本是假?
话音未落,老儒的喉间突然发出异响,瘫软在地。
几个儒医手忙脚乱去扶,却越按越乱——老儒的手指抽搐成鸡爪,额角冷汗浸透了冠带。
心脉瘀阻,痰蒙清窍。涪翁蹲下身,玄针已捏在指间,诸位不是要辨医理?
这就试试。
他屈指弹针,幽蓝针尖擦着老儒人中穴落下,第二针点在膻中,第三针斜刺内关。
围观者只觉眼前一花,十三根针已排成人字形,沿着老儒颈侧的青筋延伸。
玄针续脉。程高在旁轻声道,声音发颤——他跟了师父三年,这等手法只在《针经》残篇里见过。
老儒的喉间突然发出粗重的喘息。
他浑浊的眼珠转了转,竟扶着程高的手坐了起来,指着周九直抖:是...是他们改了《脉要精微论》...说脉者血之府要改成脉者君之府...
满室哗然。皇帝的茶盏地落在案上,溅湿了半幅龙纹。
医理在人命,不在空谈。涪翁起针时,老儒的指尖已恢复了血色,诸位连急症都辨不清,何谈校书?
野医无礼!
炸雷般的呵斥突然劈开骚动。
涪翁抬眼,见廊下立着个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腰间银鱼袋在阳光下刺目——竟是御史台的张大人。
他手指抖着指向涪翁,冠缨乱颤,区区草民,竟敢在陛下面前...
张御史。皇帝突然开口,目光扫过满地混乱的简牍,朕倒想听听,这说的,和太医院的藏本,到底哪个更合医理。
张御史的话哽在喉咙里。
他望着皇帝微沉的脸色,又瞥向阶下那老儒活过来的模样,额角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竟忘了擦。
涪翁将玄针收进袖中,目光扫过堂外的日影——申时三刻,该是王二狗去药庐取《针经》新抄本的时辰了。
他袖中那枚医道传承印突然发烫,青铜纹路里,仿佛有新的残篇正缓缓浮现。
陛下若要辨明,不妨明日宣太医院众医正,与在下同诊十名急症。他声音放轻,却像钢钉钉进木梁,医典真伪,总要看能不能活人。
皇帝的目光亮了亮,刚要开口,张御史却突然拔高了声音:陛下!
此等草莽之辈,安知朝堂体统?
臣请——
张御史。涪翁打断他,玄针在袖中划出冷光,你可知,方才那老儒若再迟半刻,心脉便要断成三截?
到时候,你这朝堂体统,可救得回一条人命?
张御史的脸白了白,终究没再说话。
堂外的风掀起竹帘,卷进半片槐叶。
涪翁望着那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刘向残页上,突然想起昨日程高留下的暗号——三横一竖的字。
这局,才刚布到一半。
日影西斜时,张御史的官靴在青砖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他喉结滚动数次,终于梗着脖子再踏前半步:陛下!
草民僭越已是大罪,况他口口声声,分明是...
野医?涪翁突然低笑,玄色广袖一振,掌心浮出枚寸许长的金针。
针身刻着细密云雷纹,尾端缀着极小的编钟,在穿堂风里发出细不可闻的清响,张某,你可知这是什么?
张御史的瞳孔骤缩——那金针他昨日在周九案头见过,当时周九神神秘秘说得自太液池底,能辨金石真伪,此刻却在这渔翁手里。
此乃黄钟针。涪翁指尖轻弹针尾编钟,当年天禄阁校书,每得孤本必以黄钟音波验其墨色。话音未落,他屈指将针掷向堂中铜鹤香炉,一声,音波如涟漪撞开,张御史腰间银鱼袋突然地裂开条缝,几片染了朱砂的碎纸簌簌落在青砖上。
这是...皇帝眯起眼。
程高弯腰拾起碎纸,借光一看,倒抽冷气:陛下,这是上月被焚的伪医典残页!
张御史的脸瞬间煞白。
他下意识去捂腰间,却见银鱼袋里又簌簌掉出半块龟甲——正是三日前太医院呈报的《难经》刻辞。
满室儒医地炸开,灰袍太学博士踉跄后退,撞翻了案上简牍:张大人...您不是说...说那龟甲沉在洛水了吗?
朕问你。皇帝的声音冷得像腊月冰,你身为御史,私藏伪典残页,究竟要掩什么?
张御史跪倒,额头砸在砖上:陛下明鉴!
是周博士...周九说这些残页留着能...他突然扭头瞪向人群,周九!
你昨日还说事成之后保我进尚书台
周九的脸瞬间青如腐茄。
他后退两步撞翻案几,竹简哗啦啦撒了满地,其中一卷赫然露出发黄的绢帛——正是被涪翁戳穿的篡改版《素问》,边角还沾着朱砂印泥。
医典重校局涪翁望着满地狼藉,袖中传承印烫得几乎灼肤,改经文附君权,藏伪典构冤狱,你们校的究竟是医书,还是权术?
皇帝猛地拍案,茶盏碎成八瓣:传朕口谕!
着廷尉即刻查封医典重校局,周九、张御史等涉事者暂押天牢!他转向涪翁时,目光已带了几分热望,先生说要设医道司,由民间医者共参校书...可行?
陛下。涪翁弯腰拾起片《素问》残简,指腹抚过刘向的朱批,医道在民间。
当年天禄阁烧了,可涪水畔的药农记得春采茵陈夏采蒿,山村里的稳婆会用温针止产后血崩。
这些活的医典,比竹简金贵。
堂外突然传来喧哗。
王二狗扒着廊柱探进半张脸,身后跟着七八个挑着药担、挎着竹篮的百姓——有采药的老丈,有卖膏药的妇人,还有背着药箱的游医。
老丈举着本油布裹的旧书喊:我们有祖传的《汤液经》!妇人晃着怀里的婴儿:我家婆母的《产论》抄本在墙缝里藏了十年!
皇帝望着这一幕,嘴角终于扬起:准了。
医道司由先生总领,民间医者皆可献典参校。
儒医群里突然响起抽噎。
那方才被救的白须老儒颤巍巍跪到涪翁跟前:老朽眼拙,前日还骂先生是野医...求先生让老朽给医道司磨墨!几个年轻儒医交换眼色,也跟着跪了;周九的亲信却攥着袖中残卷,趁乱溜向偏门。
程高望着这一幕,眼眶发热——师父常说医道不是高阁里的玉,是泥里的种子,今日才算见着种子破土。
他转头要和师父说些什么,却见涪翁正望着堂外槐树林,眉峰微蹙。
师父?
涪翁没答话。
他闻得到风里突然多了丝腥气,像陈血混着艾草;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双眼睛正透过叶缝盯在他后心。
方才埋在石缝里的赤针微微发烫——那是他用赤焰灼邪针法淬过的,专引阴毒之气。
程高,带王二狗先回药庐。他压低声音,把新抄的《针经》藏到枯井暗格里。
您呢?程高急了。
我去会会老朋友。涪翁的手指轻轻叩了叩腰间鱼纹玉佩——那是方才张御史慌乱时,他顺势到的。
玉佩内侧刻着只衔珠的玄鸟,和三年前夜袭药庐的刺客身上的刺青,分毫不差。
堂外的槐叶突然哗啦啦落了一地。
涪翁踩着碎叶走向偏门,袖中赤针的热度顺着血脉往上窜。
他知道,那暗处的眼睛,此刻正跟着他的影子移动。
风卷着碎叶掠过墙角,露出石缝里一点暗红——那枚赤针,已静静等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