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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耀八年的雪,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纷纷扬扬又下了两日,将洛阳宫城彻底裹进一片肃穆的银白之中。显阳殿飞檐下的冰凌垂挂如剑,在偶尔透出的惨淡天光里泛着冷硬的色泽。殿内地龙依旧保持着那份克制的温暖,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墨锭研磨后的清苦气息。

曹叡坐在临窗的书案前,面前摊开着钟繇的《荐季直表》拓本,手中狼毫饱蘸浓墨。他临摹得极认真,每一笔起承转合都力求与拓本上那历经岁月沧桑依旧筋骨分明的字迹相合。这已是他今日临的第三张纸。专注,是他对抗无边孤寂与内心灼烧的唯一武器,也是维持“静养”表象最坚固的盔甲。

笔锋行至“臣繇言”的“言”字最后一捺,需用力送出,展现出钟元常那份恭谨中隐含的力道。曹叡凝神,腕力下沉,笔锋稳稳划过纸面。然而,就在捺笔将收未收的瞬间,他的指尖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很轻微,几乎难以分辨,但落在纸上的墨迹,到底还是出现了一丝极细微的、不自然的洇散。

笔停住了。

曹叡盯着那处瑕疵,目光凝固。呼吸在那一刹那似乎也停滞了。殿内炭火偶尔噼啪,远处隐约传来宫人踏雪清扫的簌簌声,一切都那么平常。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某块坚冰,在这一刻,“咔嚓”一声,裂开了一道细缝。

不是动摇,不是放弃。而是一种更深刻、更生理性的疲惫,如同冰层承受了太久重压后,从内部产生的、无可避免的应力裂纹。他太累了。日复一日的扮演,无时无刻的警惕,将一切情绪、希望、愤怒、恐惧都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用理智的寒冰层层封冻。这需要消耗何等巨大的心力?他的身体本就不算强健,这数月来的精神煎熬,早已透支了他的精力。此刻,这握笔的手,这维系着他最后一点体面与内在秩序的书写,终于露出了力不从心的痕迹。

他缓缓放下笔,将那张染了瑕疵的宣纸轻轻团起,丢入一旁盛放废纸的铜盆。动作依旧平稳,没有一丝火气。然后,他重新铺开一张新纸,镇纸压平,再次提笔,蘸墨。

这一次,他写得比之前更慢,更用力。每一个点画,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雕琢。他要将那裂痕重新冻住,用更强的意志力。然而,就在他专注于笔锋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孤独感,毫无征兆地汹涌而来。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原,四周只有呼啸的风雪和死寂的黑暗。父皇、母后、那些曾被他信任依赖的臣子……都已远去,或者早已变了模样。他是皇帝,是这庞大帝国名义上的至尊,却也是这宫城之中最孤独的囚徒。无人可以诉说,无人可以依靠,连最细微的情绪波动都必须精确计算后才能流露。

这份孤独,比任何明枪暗箭都更蚀骨。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笔下的字迹上,用古人的筋骨来支撑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但内心深处,那冰层下的裂痕,已然存在。

与此同时,在远离显阳殿核心区域的宫廷西北角,冰窖库房所在的院落。积雪被匆忙铲开一角,露出青黑色的冻土。两个穿着臃肿旧棉袍的低等宦官,正缩着脖子,在廊檐下避风,一边呵着白气搓手,一边低声嘀咕。

“……真他妈晦气,大冷天的摊上这事。”一个瘦高个抱怨道。

“谁说不是呢。”另一个矮壮些的接口,声音压得更低,“胖子也是倒霉,平日里看着挺灵醒一人,怎么就能掉进那没冻实的池子里?捞上来时那个样子……啧啧,浑身青紫,话都说不利索了。”

“听说一直说胡话?说什么了?”瘦高个好奇心起。

矮壮宦官警惕地四下看看,才凑近些道:“含含糊糊的,就听见什么‘陛下’、‘信’、‘冷’……还有‘钥匙’?听不真切。烧得跟炭火似的,今儿天没亮就咽气了。李公公吩咐了,赶紧抬出去,别脏了宫里的地儿。”

“钥匙?什么钥匙?”瘦高个疑惑。

“谁知道呢!许是烧糊涂了乱喊。”矮壮宦官撇撇嘴,“反正人没了,草席一卷,从西偏门抬出去了事。这鬼地方,冻不死也得吓死。”

两人又抱怨了几句天气和差事,跺跺脚,重新拿起铲子,不情愿地继续去清理院中的积雪。他们没注意到,廊柱另一侧的阴影里,黄皓正佝偻着身子,抱着一包新领的银霜炭,僵立在那里,仿佛一尊石像。他苍老的脸埋在厚厚的毛领中,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起巨大的惊骇,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恐惧死死压住。

冰窖……跌入冰池……高烧胡话……“陛下”、“信”、“钥匙”……今晨已死,草席裹尸抬出宫外……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黄皓的心脏。那个矮胖的、曾经试图向陛下传递“无字信”的小宦官!他果然不是意外调职,他的死,更绝非意外!那是警告,是最冷酷的清除。司马昭的人,一直在盯着,哪怕是一个早已被调离核心、看似无关紧要的棋子,只要有过一丝可疑的举动,最终都难逃灭口的下场。而他们清除得如此干净利落,借口如此自然——“失足落水”。

黄皓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这冰窖附近的严寒更甚。他抱着炭包的手微微颤抖,指节发白。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能慌,绝不能慌。陛下还在显阳殿等着他。

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重新耷拉下眼皮,恢复了那副老迈迟缓的模样,抱着炭,一步一步,稳稳地朝着显阳殿的方向走去。脚步踏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宫巷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孤独。

回到显阳殿,黄皓如同往常一样,将炭交给小内侍去添加,自己则走到曹叡身边,低声禀报炭例已领回。曹叡“嗯”了一声,笔锋未停。

黄皓垂手侍立在一旁,看着皇帝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和他笔下那力透纸背却隐隐带着一丝僵硬的字迹。几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直到曹叡临完一页,放下笔,端起温着的药碗时,黄皓才仿佛想起什么闲事般,用那平板无波的嗓音,轻声说道:

“陛下,老奴方才去领炭,听说……冰窖那边,前儿夜里有个笨手笨脚的内侍,不当心跌进了未冻实的冰水池里,捞上来就不中用了,今早没了。已经拖出宫去了。”

曹叡端着药碗的手,顿在了半空。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窗外寒风掠过檐角的呜咽。

半晌,曹叡缓缓将药碗送到唇边,一饮而尽。药汁很苦,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喝下去的只是白水。他将空碗递给黄皓,拿起一旁的绢帕,慢慢擦了擦嘴角。

“是吗。”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天寒地冻,是要小心。”

然后,他重新拿起笔,蘸了蘸墨,目光落回拓本上,似乎准备继续临帖。仿佛黄皓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宫里每日都可能发生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黄皓躬身接过药碗,退到一旁。他低垂的眼帘下,掩藏着深深的忧虑。他了解陛下,越是平静无波,往往意味着内心的风暴越是剧烈。那个小宦官的惨死,陛下听懂了,完全听懂了。这不仅是警告,更是示威——在这座宫城里,没有什么能真正逃过司马父子的眼睛,生死,只在对方一念之间。

曹叡的笔再次落下,这一次,笔锋稳得出奇,甚至比之前更加刚劲。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如同被浸入了方才听闻的冰池之中,彻骨的寒,与一股压抑到极致的、冰冷的怒火,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冻裂,又几乎要将他焚烧。

冰隙已现,寒意彻骨。这囚笼,比他想象的,更加密不透风,也更加……血腥。

大将军府的书房,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外界的风雪与严寒。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空气中飘散着上等银炭无烟无味的温热,以及书卷和墨香沉淀的气息。与显阳殿那份刻意维持的“微温”相比,这里才是真正的温暖如春。

司马懿并未穿着厚重的裘服,只一袭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玄色缂丝半臂,坐在铺着软垫的胡床上。他面前是一张紫檀木棋枰,上面星罗棋布,是一局已近中盘的黑白棋局。他执黑,对手的位置空着,仿佛他正在与一个无形的弈者对局。

司马昭侍立在一旁,低声汇报着,语气带着几分谨慎与探询。

“……燕王(曹宇)府上,这几日确有不少人走动。除了几位惯常交好的宗室子弟,还有两位在太学挂职的清流博士,以及一位从谯县来的、据说是曹氏远支的族老。私下议论‘国本’之言确有,燕王听闻后,未曾公开斥责,只吩咐门下‘谨言慎行’。儿臣推断,曹宇未必有异心,但流言入耳,心中难免有所活动。”

司马懿目光落在棋盘一角,拾起一枚黑子,并未立刻落下,只在指间缓缓摩挲。“曹子丹(曹真)早逝,曹休庸碌,宗室之中,曹子桓(曹丕)诸子凋零,唯余曹叡。曹宇作为武皇帝之子,血缘既近,又无劣迹,被人惦记也是常理。”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让他活动活动也好。水浑了,有些鱼才容易受惊。”

“是。”司马昭点头,继续道,“宫中那边,冰窖的事已处置干净,绝无后患。显阳殿依旧平静,曹叡……似乎毫无反应。”

“毫无反应?”司马懿终于将那枚黑子轻轻按下,落在棋盘一处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却隐隐呼应着另一边的势力,“黄皓将那消息递进去了吗?”

“按父亲吩咐,那消息是通过‘无意闲谈’传到黄皓必经之路的,他定然听到了。回显阳殿后不久,曹叡便知道了此事。”

司马懿嘴角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不是笑,更像是一种对棋局走势的了然。“知道了,却无反应。是沉得住气,还是……心已死?”他摇了摇头,“曹叡非心死之人。他是在忍,用尽一切力气在忍。忍到我们都以为他真的无计可施,忍到我们松懈。”

他抬起眼,看向司马昭:“既然他如此能忍,我们便给他一点‘松懈’看看。”

司马昭精神一振:“父亲的意思是?”

“之前的法子,加压于外,是针对常人。”司马懿缓缓道,“但对曹叡这等心志坚忍、又多疑敏感之人,一味加压,反而可能让他更加警惕,缩回壳中。不如反其道而行之。”

他站起身,踱到窗前,望着窗外庭院中被积雪压弯的竹枝。“让人在宫中,找一两个资历老、背景干净、平日不多言不多语,看起来最是‘老实本分’的老人——比如,守书库的那个王太监,或者负责打扫先帝旧居的刘嬷嬷——在他们可能‘偶然’与黄皓或其他显阳殿亲近宫人碰面时,低声感慨几句。”

司马昭仔细听着。

“感慨的内容嘛,”司马懿沉吟道,“可以是‘大将军近日为边境冬防和年关赏赐之事劳神,连宫里走动都少了’,也可以是‘听说邙山大营近日在整训,宫城禁卫似是比前些日子松了些许,许是天冷,人也惫懒了’,或者‘年关将至,宫里上下都盼着松快松快,上头的管教想也……唉,不说了’。”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要似有若无,要欲言又止,要像是憋不住的老实人私下里的真心话。重点是传递一个信息:监控在‘客观上’可能出现了‘松懈’,原因是外务繁忙、天寒懈怠、或年关节庆。”

司马昭眼睛发亮:“父亲此计高明!若曹叡得知监控或有松懈,他那颗被压抑太久的心,很可能蠢蠢欲动。哪怕他不全信,也可能会做一些极细微的试探!而我们只需外松内紧,甚至故意在邙山等外围监控点露出一两分‘懈怠’的迹象,诱他上钩!”

“不错。”司马懿走回棋枰前,看着自己方才落下的那颗黑子,“但火候要掌握好。‘松懈’只能是传闻,是感觉,不能是确凿的事实。我们的网,要撒得更开,更隐蔽。重点监控那些‘影卫’可能藏匿的地点,以及高柔、蒋济等老臣的府邸。一旦曹叡动用他得到的力量,或者试图与外界联络,我们必须第一时间察觉,并顺藤摸瓜,一网打尽。”

“儿臣明白!这就去安排!”司马昭领命,匆匆离去。

书房内重归寂静。司马懿独自站在棋枰前,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纹路上。曹叡就像这棋盘上被困住的一条大龙,看似还有眼位,实则气数将尽。他现在要做的,不是继续紧逼叫吃,而是故意卖个破绽,假装去抢占边角实地,诱使对方为了做活而贸然出动,从而露出更多的断点和破绽。

“曹叡啊曹叡,”司马懿低声自语,手指轻轻拂过冰凉的玉石棋子,“你能忍,老夫便陪你忍。但人心如火,压抑越久,反弹时便越容易失控。老夫给你一点‘希望’的光,看你是能谨守本心,按捺不动,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哪怕只是指尖轻微的一颤,也足以让老夫看清你的底牌,和你手中那点筹码,究竟有多少分量。”

窗外,雪势渐小,但天色依旧阴沉。大将军府的庭院中,仆役们开始悬挂预备过年用的灯笼,几点红色在皑皑白雪中格外醒目,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洛阳上空、无形的肃杀与寒意。一场更为精巧、更为致命的“诱捕”,在雪幕的掩映下,悄然张开了网。

并州,西河郡与上郡交界,黑水河畔无名岩洞深处。

寒冷,是无孔不入的敌人。岩羊和他的小队已经在洞穴深处这条越来越狭窄、曲折的裂隙中搜寻了近两个时辰。火把的光摇曳不定,映照着嶙峋的岩壁和脚下湿滑的冻土。空气稀薄而浑浊,带着一股陈年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锈蚀般的味道。每个人的呼吸都化作浓浓的白雾,胡须和眉毛上结满了冰霜。

“头儿,这裂缝到底通到哪儿?再往前,人都快挤不过去了。”一名队员侧着身子,艰难地挪动,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闷闷的。

岩羊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火光照亮的一小片区域。那里,裂缝陡然收紧,几乎被几块巨大的、棱角分明的落石堵死,只在最下方留出一个不到两尺高、需要趴伏才能通过的缝隙。而就在那缝隙边缘的岩壁上,他看到了——不止一个,而是好几个,用尖锐石块反复刻画、重叠在一起的、指向缝隙内部的箭头标记!

这些标记比之前发现的更加凌乱、急促,刻痕深深嵌入岩壁,有些甚至带着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疑似血迹。更重要的是,就在最大的一块落石与岩壁的夹缝里,半掩在碎土和冰碴中,有什么东西反射着微弱的、非岩石的光泽。

岩羊的心猛地一跳。他示意队员递过一把短柄鹤嘴锄,小心翼翼地清理那片碎土。随着冰碴和泥土被剥落,那东西露出了更多——那是一块深色的、边缘不规则的东西,大部分被冻结在冰里。他用匕首轻轻刮去表面的薄冰,火光凑近。

所有围过来的队员,呼吸都在那一刻屏住了。

那是一块木牌,质地是军中常用的硬木,已被冻得发黑发脆,边缘有烧灼和利器劈砍的痕迹。最触目惊心的是,它只有半块,断裂处参差不齐。但就在那残留的半块上,依稀可辨用刀刻出的、属于季汉军中部曲标识的纹路,以及一个虽然模糊、却仍能勉强辨认的刻字——“歆”。

“李司马的……身份牌?”一名队员声音发颤。

岩羊用冻得麻木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将那半块木牌从冰中取出。冰冷刺骨,却仿佛有千钧之重。木牌背面,靠近断裂处,似乎还有更小的、用刀尖勉强划出的痕迹,但已经磨损得难以辨认。

“是李司马小队的……至少有人到过这里,而且经历了激烈的……挣扎或战斗。”岩羊的声音干涩,他举起火把,照向那个被箭头疯狂指向的、黑黢黢的缝隙,“这些箭头,这木牌……他们在告诉我们,进去,或者……里面有什么。”

希望,如同这黑暗洞穴中的火把,骤然亮起,却映照出前方更加深不可测的黑暗与未知。这缝隙之后,是幸存者的最后庇护所,还是另一处绝望的坟墓?是终于能找到袍泽的线索,还是踏入另一个致命的陷阱?

“清理入口,小心落石。准备绳索和短刃。”岩羊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半块木牌小心收进贴身皮囊,“无论如何,我们必须进去看看。”

小队成员沉默而迅速地行动起来。没有人说话,但每个人的眼中都燃起了坚定的光芒。漫长的追寻,无数次的失望,终于在此刻触摸到了一丝确凿的痕迹。无论前方是生是死,是团聚还是收殓,他们都必须给那支失踪的兄弟队伍,一个交代。

荆北,夷陵山庄。

炭盆烧得正旺,将书房烘得暖意宜人,与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远处的雪线形成鲜明对比。陈珪披着一件厚实的棉袍,与马谡对坐,周蕙坐在稍侧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刚刚译出的密信。

信是袁亮通过最新一次商队夹带回的,用了更复杂的双层隐语。译出后的内容让三人都陷入了沉思。

袁亮在信中依旧没有直接言辞,但通篇透露出一种在压力下寻求突破的急切。他确认收到了“新锦”(金宝),并暗示“锦色甚佳,解了燃眉之急”。随后,他提供了一条看似与“锦”无关、实则价值可能更大的信息:司马昭麾下有一位颇受信任的郎中,姓贾,具体职责涉及对中原部分郡县官吏的监察考评。此人家中有一宠妾,其兄弟在汝南平舆城内经营着一家不小的赌坊,名为“得意楼”。此人嗜赌如命,且赌运极差,近年来亏空巨大,欠下不少印子钱,正四处筹钱填补窟窿,行事已有些不顾体面,口风也松。袁亮“偶然”听闻,此人对姐夫(贾郎中)的公务时常抱怨,嫌其“管得宽”、“油水少”。

信末,袁亮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闻‘得意楼’近日欲盘出,价甚廉,惜乎非正经营生,恐污清誉。”

马谡手指轻轻敲着案几:“袁亮这是在给我们指路。通过这个赌坊老板,或许能搭上那位贾郎中。若能影响贾郎中,至少能在汝南乃至周边郡县的‘巡查’力度上,有所转圜。”

周蕙接口,语气谨慎:“此计可行,但风险亦高。赌坊之人,多狡黠贪婪,难以控制。且我们远在夷陵,鞭长莫及。一旦接触不当,反可能暴露袁亮,甚至牵连我们这条线。”

陈珪咳嗽两声,缓缓道:“袁子明(袁亮)将此信息送来,既是示好,也是试探。看我们有无能力、有无胆魄经营此类关系。此事确需万分谨慎。老夫以为,可分两步:其一,立即通过我们在汝南的可靠眼线,核实‘得意楼’及那老板的情况,确认袁亮所言是否属实,以及其亏空程度、债权人背景等详情。其二,在核实之前,绝不轻动。即便核实无误,如何接触,由谁接触,传递何种信息,给予何种支持,都需精心设计,最好能与袁亮协同,让他的人也参与其中,互相监督,也共担风险。”

马谡点头赞同:“陈公所言极是。此事急不得。我们输送金宝已显诚意,此番提供门路信息更是厚礼。下一步,当以稳为主,夯实基础。待核实清楚,再与袁亮共商具体策略。或许……可先从‘借款’或‘购产’入手,以商贾身份接触,慢慢渗透。”

周蕙见二人已有定计,便道:“核实之事,妾身可令负责北面商路的管事,借盘账或货品查验之由,前往汝南办理。他们都是老成之人,知道分寸。”

“有劳夫人。”马谡拱手。他望向窗外,夷陵的雪不如洛阳那般酷烈,但寒意同样沁人。“中原渗透,如履薄冰,进一步,便有一步的艰险。然则,若非如此点滴积累,又如何能撼动那看似铁板一块的司马氏根基?”

陈珪也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回到了那片他生于斯、长于斯,如今却被迫远离的中原故土。“是啊,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但每一滴水的落下,都在改变着石头。”

书房内,炭火静静燃烧。远方,陇右的探险者正面临最终的未知;此地,南方的谋划者则在风险的边缘谨慎落子。乱世如棋,并非只有洛阳那盘关乎帝国最高权力的对弈。在更广阔的棋盘上,无数微小的棋子也在按照自己的轨迹移动,汇聚成时代洪流中,不可忽视的潜流。

雪,在黄昏时分又悄然飘落。起初是细碎的雪沫,渐渐转为鹅毛般的雪片,无声无息地覆盖着宫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片屋瓦。显阳殿早早掌了灯,昏黄的光晕透过窗纸,在殿内投下温暖而孤寂的影子。

曹叡用过晚膳和汤药,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临帖或看书。他让黄皓将暖榻移到窗边,自己裹着厚厚的毛裘,倚在那里,静静看着窗外纷扬的雪花。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眸深处映着雪光,却空洞得仿佛没有焦点。

黄皓伺候在一旁,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下午他去御膳房传话时,又“偶然”听到了新的闲谈。这次是守书库的那位王老公公,年纪很大了,耳朵有些背,正跟一个相熟的老宫人絮叨,声音不大,但黄皓恰好路过,听得真切。

“……可不是嘛,老啦,不中用啦。这几日送文书去前头,感觉侍卫老爷们都没先前那么紧绷着了……许是天冷?还是大将军忙着年关赏赐和边镇的事儿?唉,说不清,总归是感觉松快了点……往年这时候,宫里也该准备着松快松快了……”

黄皓当时心跳如鼓,强作镇定地走过。这话,和之前冰窖宦官暴毙的消息,以及他这几日确实感觉到的、宫禁巡逻似乎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迟滞感”(或许是心理作用,或许是真的),交织在一起,在他心中搅起了巨大的波澜。

此刻,看着陛下沉静的侧影,黄皓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上前半步,用他那特有的、平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颤抖的声音,低声道:“陛下,老奴……老奴下午去御膳房时,偶然听得守书库的王老公公与人闲话……”

他将听到的话,原原本本,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没有添加任何自己的揣测,末了,又补充道:“老奴也只是恍惚觉得,这两日殿外侍卫换岗,时辰上……似乎比往日略拖沓了那么一丁点。许是雪天路滑,也可能是老奴老眼昏花,看错了时辰。”

他说完,便垂手躬身,不再言语,等待皇帝的回应。

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雪花扑打在窗棂上的细微声响,和炭火偶尔的噼啪。

曹叡依旧看着窗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目光追逐着一片打着旋落下的雪花,看它最终消失在窗台下方的黑暗里。黄皓的话,每一个字,都像这片雪花,轻轻落在他的心湖上。不,不是心湖,是冰湖。湖面早已冻结,但这些话语,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温度,试图融化那最表层的冰壳。

监控……松懈了?因为外务繁忙?因为天寒懈怠?因为年关将至?

可能吗?

理性,那被他锻炼得如同寒铁般的理性,立刻发出了尖锐的警报:陷阱!这绝对是司马懿的陷阱! 老宦官“偶然”的闲谈,侍卫“略微”的拖沓,这一切都太刻意,太符合“诱饵”的特征了!司马懿见他久不动弹,改变了策略,从加压改为示弱,制造松懈假象,引他上钩!绝不能信!

可是……

内心深处,那被压抑了太久、几乎要窒息的、对“行动”和“希望”的渴望,如同被投入一颗火星的干草堆,猛地窜起一簇微弱的火苗。哪怕明知是诱饵,那“松懈”的可能性,就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对久处绝望黑暗中的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万一……万一不是陷阱呢?万一司马懿真的因为边境或年关事务短暂分神了呢?万一这真的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窗口?

父皇留下的“影卫”,那沉甸甸的虎符,那些触目惊心的罪证……难道真的要永远尘封,随着他一起埋入这冰冷的陵墓吗?他等得起,但司马懿的根基一天比一天稳固,宗室的流言一天比一天甚嚣尘上,边境的“紧张”传闻也一天天传入耳中……他真的,还有无限的时间可以等待吗?

两种力量在他心中疯狂撕扯。一边是极致的理智与警惕,冰冷如铁;一边是压抑太久后近乎本能的反抗欲望与渺茫希望,灼热如火。冰与火交织,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裂。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黄皓的腰弯得更低,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究竟是福是祸。

终于,曹叡缓缓转过头,看向黄皓。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住。

“朕知道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雪大天寒,宫中上下难免惫懒。传朕口谕,显阳殿内地龙……可稍足些。炭火也不必太过节省。”

黄皓愣了一下,随即连忙应道:“诺。”

“至于那些传闻,”曹叡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语气淡漠,“不必理会。宫中规矩,自有章程。外朝事务,更有大将军操劳。朕……静养即可。”

“诺。”黄皓心中稍定,陛下这是选择了……继续隐忍,不为所动。甚至,还特意要求加强殿内取暖,这反而更像是一个贪图安逸、不问外事的“静养”皇帝该有的举动。是在反向示弱,麻痹对手吗?

“你退下吧。朕想独自待会儿。”曹叡挥了挥手。

黄皓躬身,轻手轻脚地退出了内殿,守在外间,心中却依旧翻腾不已。陛下的平静,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内殿中,只剩下曹叡一人,与窗外无尽的落雪声。

当黄皓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外间,曹叡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微微松垮了一瞬。他伸出手,从贴身的衣襟内,缓缓取出了那枚一直焐在胸口、带着他体温的青铜虎符。

虎符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幽暗而古朴的光泽,上面的铭文和错金纹路清晰可见,象征着可以调动三千“影卫”的无上权柄。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

曹叡将它紧紧握在掌心,金属的棱角硌得皮肉生疼。他用力,再用力,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微微颤抖。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窗棂上,望着窗外被殿内灯光映出一小片光晕的、不断飘落的雪花。

“父皇……”他翕动嘴唇,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喃喃,“您说的时机……到底是什么时候?儿臣……真的还能等到吗?”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他眼角滑落,划过苍白冰冷的脸颊,留下一条迅速冷却的湿痕,最终无声地滴落在他紧握虎符的手背上,瞬间变得冰凉。

没有呜咽,没有抽泣。只有这一滴泪,和窗外无边无际的、沉默的落雪。

隐忍,不是麻木,不是放弃。它是将所有的痛苦、恐惧、渴望、愤怒,都生生吞咽下去,用理智的冰层封冻,用无尽的孤独来消化。它本身就是最残酷的刑罚,每时每刻都在凌迟着灵魂。而最大的悲哀在于,即使承受了这一切,可能也换不来任何转机,最终的结局,或许依然是无声的湮灭。

显阳殿的孤灯,在漫天风雪中摇曳,如同一豆微弱而固执的萤火。而远处,大将军府的暖阁里,司马懿听完司马昭关于“诱饵已悉数投放”的回报,缓缓将一枚白玉棋子,轻轻落在棋盘的天元之位,嘴角噙着一丝一切尽在掌握的、冰冷而耐心的微笑。

雪夜漫漫,微光摇曳。冰层下的暗流仍在涌动,冻土下的种子仍在蛰伏。而那看似坚固无比的僵持平衡,其最脆弱的那个支点,已在无声中,承受了太多太多。只待某一刻,某一根看似无关紧要的稻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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