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微光与暗流
朱明仙舟，「锈铁运河」区。
晨雾尚未被恒星光完全驱散，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尘土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由老旧能量管道泄漏产生的臭氧混合气味。然而，在这片以灰暗为主色调的工业废墟边缘，一间名为「星尘工坊」的铺子前，却透出一种格格不入的、近乎倔强的生机。
工坊门楣上那四个由凌曜亲手镌刻、蕴含着一丝「概念编织」稳定力量的文字，在晨曦中流淌着微光，仿佛在安抚着周围躁动不安的原子。门前不算宽敞的空地上，此刻正排着一列不算长，但秩序井然的队伍。他们大多是运河区的底层居民、衣衫褴褛的难民，手中捧着各式各样破损的物件——从能量几乎耗尽的民用防护力场发生器，到关节锈死的老旧辅助机械臂，甚至还有断了腿的锅、漏了底的壶。
凌曜站在工坊门口，身形依旧是那副营养不良的幼童模样，但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却沉淀着与外表截然不符的深邃与平静。他穿着一身略显宽大的、沾染了油污的工装，正接过一位老妇人手中几乎要散架的空气净化单元。
“曜小子，这个……还能修吗？”老妇人声音颤抖，眼中满是希冀与担忧，“家里小孙子的肺不好，就靠它了……”
凌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手指轻轻拂过单元外壳的裂缝。在他的“视界”中，这件物品的“概念蓝图”清晰浮现——核心结构完好，只是能量回路老化断裂，滤网结构崩溃。对于匠师行会的人来说，这已是报废品，但对他而言……
“能修。”他言简意赅，声音带着孩童的清亮，却有种令人信服的沉稳，“材料费，三个巡镝。工时费，您帮我照看东区那三块‘分子土壤’的湿度一天，就算两清。”
老妇人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感激的光芒，连连点头：“好，好！谢谢，谢谢曜哥儿！”三个巡镝，几乎是材料成本价，而照看土壤，对她而言不过是顺手之劳。
这就是凌曜建立的新规则。他不再完全免费，而是建立了一套以物易物、以劳抵资的互助体系。对于真正赤贫者，他收取远低于行会标准、甚至仅是成本的材料费，其余部分，则以各种形式的劳动来抵扣——维护工坊周边的卫生，帮忙分发他提供的“分子土壤”种植出的作物，或是传递一些运河区的信息。
在他身旁，一个半透明的、只有他能清晰看见的少女身影静静漂浮着。岸波白野，或者说扎比子，如同一个依附于他存在的精致幽灵，她观察着这一切，数据流在眼眸深处无声闪烁。
「逻辑确认。可持续性互助模式运转效率提升17.8%。社会凝聚力因子正在以工坊为核心缓慢聚合。」 她的思维直接传递到凌曜脑海，冰冷而精确。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凌曜在心中回应，手上动作不停，指尖泛起微不可查的涟漪，一丝「概念编织」的力量渗透进空气净化单元的内部，那些断裂的能量回路如同被无形之手抚平、接续，崩溃的滤网结构在分子层面被重新编织、固化。‘而且，怀炎将军如果正在观察，他应该更愿意看到一个懂得建立规则、而不仅仅是施舍的潜在合作者。’
「概率87.5%。根据戎韬校尉近期巡查频率提升及关注向量分析，高层关注度已显着提高。」
就在凌曜将修复如新、甚至性能略有提升的净化单元交还给老妇人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插了进来。
“哼，排场倒是不小。”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三个穿着匠师行会标准制式长袍的人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个面色倨傲的中年人，胸前别着代表“高级匠师”的徽章。凌曜认得他，匠师行会负责外联与纠纷处理的执事之一，墨工的得力手下，名叫金砺。
“凌曜，”金砺居高临下地看着幼童模样的凌曜，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行会接到多家商户投诉，你近期修复并流入市场的多项设备，涉嫌侵犯我行会注册在案的‘能量回路多频谐振技术’与‘复合滤网结构专利’。这是侵权告知函，以及行会提出的解决方案。”
他身后的一名随从上前一步，将一份纸质文件递到凌曜面前。文件上用醒目的字体列出了两条路：一，立刻停止一切相关维修与制造活动，并赔偿行会损失；二，带着你的“技术”，加入匠师行会，接受行会的统一管理和“再教育”，所得收益按行会规定分成。
排队的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担忧的目光聚焦在凌曜身上。
凌曜甚至没有去看那份文件。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金砺：“金执事，你说我侵犯了行会的专利？”
“白纸黑字，还能有假？”金砺冷笑，“你修复的那些设备，其核心技术特征与我行会专利描述完全一致！莫非你还想抵赖？”
“技术特征一致，不代表技术来源一致。”凌曜的声音依旧平稳，“贵行会的专利，是何时注册的？”
“三个月前！由行会大师‘铁手’张衡亲自研发并注册！”金砺昂首道。
凌曜点了点头，转身走进工坊，片刻后拿出一个厚厚的、封面是普通合金板的笔记本。他当着众人的面翻开，找到其中一页，上面用精细的线条和复杂的公式描绘着能量回路的构型，旁边还有日期标注。
“这是我的研发笔记。”凌曜将笔记本展示给金砺，也展示给周围所有能看到的人，“日期是五个月前。至于技术原理……贵行会的专利描述是基于‘频率叠加’理论，而我使用的，是‘波形干涉与相位自补偿’原理。看似效果类似，实则内核完全不同。如果行会坚持认为我侵权，我欢迎在匠师资格考核时，由诸位大匠公开评议。”
金砺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没想到凌曜不仅早有准备，而且似乎掌握着更底层的、截然不同的技术路径。公开评议？那岂不是给了这小子在众多大匠面前展示才华的机会？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巧舌如簧！”金砺强自镇定，一把抓过笔记本，胡乱翻看了一下，又扔回给凌曜，“谁知道你这笔记是不是伪造的！行会的决定不会改变！你好自为之！”
说完，他带着两名随从，有些狼狈地匆匆离去，连那份“解决方案”文件都忘了拿走。
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低低的欢呼和议论。他们看不懂那些技术细节，但他们看懂了结果——曜小子让行会的人吃瘪了！
凌曜弯腰捡起被扔在地上的笔记本，轻轻拂去灰尘，眼中没有任何得意，只有一丝了然。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专利官司，对方绝不会轻易罢休。但正如他对扎比子说的，他需要在规则内，将他们彻底击垮。
「威胁等级评估：中等。对方后续可能采取行政拖延、舆论抹黑等手段。」
‘无妨。他们越是这样，越是衬托出我们的不同。’ 凌曜看向排队的人们，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下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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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锈铁运河区一处较高的废弃传送带平台上，三道身影隐于阴影之中，将下方工坊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
为首的是一位身形魁梧伟岸的老者，须发皆白，却根根硬挺如钢针，面容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金属，刻满了岁月的痕迹与不怒自威的威严。他穿着便服，但那挺直的脊梁和渊渟岳峙的气度，无不昭示着他久居上位的身份。正是朱明仙舟的擎天之柱，将军怀炎。
他身旁，站着铸剑大师石火，以及工匠老陈。
“将军，您都看到了。”石火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气，“金砺那厮，仗着墨工的势，行事越发嚣张！凌曜那孩子所用的技术，分明更为精妙高深，岂是张衡那粗陋的‘频率叠加’可比？他们这是眼红，是打压！”
老陈也补充道：“是啊，将军。凌曜这孩子，不仅手艺通天，更难得的是这份仁义心肠。他这工坊，如今已是运河区不少穷苦人的指望。行会这般作为，实乃寒了人心。”
怀炎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下方那个幼小的身影。他看着凌曜从容应对金砺，看着他将修复好的物品交还民众，看着他在面对不公时那份超乎年龄的沉稳与智慧。
“技术，确是惊才绝艳。”怀炎终于开口，声音如同两块巨岩摩擦，低沉而充满力量，“其心性，亦远超同龄，甚至远超许多活了几百年的长生种。”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工坊前聚集的人群，那些看向凌曜的、充满感激与信赖的眼神，被他一丝不落地看在眼里。
“然则，”怀炎话锋一转，眉头微蹙，“民心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此子如今如无根之木，却凭一己之力，汇聚如此水流。其行虽善，其心虽正，却不知自己已立于风口浪尖。”
石火和老陈微微一怔。
怀炎继续道：“他这套互助体系，看似公平，实则已在运河区自成一体，隐隐有脱离行会与军造府掌控之势。今日他能让行会执事吃瘪，靠的是技术超卓。明日，若更有心之人，以‘聚众’、‘结党’之名攻讦于他，你们觉得，云骑军法，仙舟律例，可能容他？”
石火与老陈闻言，背后不禁渗出冷汗。他们只看到凌曜受欺负，却未想到这一层。仙舟联盟对于内部稳定极为看重，任何不受控的势力萌芽，都是大忌。
“这……凌曜他绝无此意啊！”老陈急道。
“老夫自然知他无意。”怀炎目光深邃，“但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有多少人会在意他是否有意？他们只会看到结果——一个化外民，技术卓绝，深得底层民心，甚至可能掌握了连军造府都未曾有的尖端技艺……此乃怀璧其罪，亦是取祸之道。”
他停顿片刻，看着凌曜送走最后一位顾客，开始整理工坊外的那些由难民们负责照看的、种植着奇异作物的箱体。那些翠绿的幼苗在灰暗的运河区显得格外醒目，仿佛象征着某种顽强的希望。
“石火。”怀炎缓缓道，“此次匠师资格考核，你亲自担任主考官之一。将审核标准，提到最高级别。”
石火眼中精光一闪：“将军的意思是……”
“既要给他平台，让他堂堂正正地击垮那些魑魅魍魉，”怀炎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也要让所有人都看清楚，他的才华，值得朱明以最高规格来对待。一个‘匠师’的头衔，不足以庇护他。他需要的，是一个更稳固的根基。”
石火与老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种明悟。将军，这是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
“属下明白！”石火肃容应道。
就在这时，下方工坊的凌曜似乎有所感应，抬头向他们所在的平台方向望了一眼。虽然隔着遥远的距离和遮蔽物，但怀炎却仿佛感到那道清澈而深邃的目光，与自己有了一刹那的交汇。
怀炎眼中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转身，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阴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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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星尘工坊内。
凌曜刚刚送走一位意外的访客——戎韬校尉。没有盛大的仪式，只有一份盖着云骑军军造府印章的烫金聘书，上面写着“特聘凌曜为云骑军名誉技术顾问”，以及一份附带的、标注为“绝密”的研究项目概要——关于利用特定频率能量场，稳定长生种情绪，延缓“魔阴身”发作可能性的初步探索。
“名誉顾问”，这个头衔让凌曜微微挑眉。他欣赏这份分寸感。这既给了他一层官方保护色，方便他日后行事（比如接触一些管制材料，或者前往一些敏感区域调查岁阳和步离人），又并未将他彻底绑死在云骑军的战车上，保留了他与怀炎将军，乃至其他势力周旋的余地。
他接受了。这本身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交易。他需要这层身份，而云骑军需要他的智慧。
工坊内只剩下他一人……以及一个幽灵。
“看来，怀炎将军比我们想象的更沉不住气。”凌曜一边整理着工具，一边对漂浮在空中的扎比子说道。他早已通过扎比子对环境监控数据的异常波动，推断出白天有“大人物”到访。
「数据吻合。怀炎，朱明最高军事统帅，其行为模式倾向于主动掌控潜在变数。你的存在，已被他定义为‘高价值、高风险变数’。」 扎比子的身影在能量灯下泛着微光。「他离开时的决策向量指向‘吸纳’与‘规训’。」
“吸纳与规训吗？”凌曜笑了笑，拿起工作台上的一块暗红色、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碎片。那是他前几天从一件十王司流落出来的、封印出现裂隙的古物中，小心翼翼提取出的一丝岁阳残烬，被封存在特制的合金中。‘他想要一个能为朱明所用的天才，而我，需要借助朱明的力量来修复你，并应对未来的‘忽雷’……我们目标不同，但路径暂时重合。’
「最优解。接受其‘吸纳’，利用其资源，保持核心目标不变。」 扎比子分析道，她的目光落在那岁阳碎片上。「该能量体蕴含的‘执念’与‘存在绑定’概念，对修复我的‘存在性崩解’有7.3%的参考价值。需要更多样本，更高纯度的岁阳能量。」
“十王司……”凌曜沉吟道，“朱明的十王司，据说风格与其他仙舟迥异，更注重‘熔铸封印’。或许，我们可以从帮他们‘修复’一些古老的封印物开始接触。”
「可行性高。建议以‘云骑军名誉技术顾问’身份进行申请，成功率提升42.1%。」
凌曜点头，将岁阳碎片小心收好。然后，他调出了一份星图，上面标注着近期步离人劫掠舰队异常活动的区域。
“还有这个……”他指着星图上的几个红点，“扎比子，计算一下，以我们目前的能力，是否有机会在云骑军与步离人的下一次冲突边缘，收集到‘月狂’样本？”
「任务受理。」 扎比子的眼眸中数据流再次加速，整个工坊内的光线都似乎随着她的计算而微微波动。「正在模拟最佳介入时机与地点……需要结合戎韬校尉提供的下一次巡逻路线图进行分析。预计三小时后得出初步方案。」
凌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朱明仙舟那庞大、冰冷而又充满力量的金属苍穹。恒星光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人造星辰与巨型工程结构投下的、明暗交错的光影。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系统，他如今，就像一颗投入这系统中的石子，涟漪已经开始扩散。
怀炎看到了涟漪下的风险与机遇，云骑军抛出了合作的缆绳，匠师行会则视他为必须拔除的钉子。而他，凌曜，末王的人间投影，存在持续崩解的旅者，在乎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在意的，是身边幽灵能否凝实，是未来大敌如何应对，是能否在这终末降临前的最后轮回里，为这个宇宙留下一点不一样的、充满希望的“秩序”。
工坊内，灯火长明。幼小的身躯里，承载着足以撼动星神的意志，开始了新一轮的编织与计算。夜的暗流之下，更多的谋划，正在悄无声息地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