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中心的隔音门在身后沉重地合拢，瞬间将礼堂的喧嚣与浮躁隔绝在外。走廊铺着厚实的地毯，吸音效果极佳，只剩下中央空调系统低沉的、无处不在的白噪音，像某种冰冷的背景音，压迫着人的耳膜。
赵经理脸上的热情笑容稍稍收敛，变得更为务实。他引着陈默四人穿过几条安静的走廊，来到一扇厚重的胡桃木门前。门牌上简洁地刻着【翡翠厅】。
“王总就在里面，他不太喜欢太正式的场合，所以选了这个小会客室。”赵经理低声解释了一句，随即敲了敲门，然后推开。
门内的空间并不大，布置却极为考究。柔软的羊绒地毯，真皮沙发，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松香薰味道，舒缓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金钱堆砌出来的距离感。一个穿着藏蓝色高尔夫休闲装、身材微胖、面容和煦的中年男人正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城市傍晚初上的华灯。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极具亲和力的笑容。
“来了？快请进，各位青年才俊！”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从容，几步迎上来，主动向陈默伸出手，“王建国，龙腾科技跑腿打杂的。”他的握手有力而干燥，时间把握得恰到好处，不会令人不适。
“陈默。”陈默与他握了握，手感微凉。
王建国又笑着与李明、张浩、王磊逐一握手，甚至能准确叫出每个人的名字，说上一两句“李同学代码功底令人惊叹”、“张同学这身板一看就是团队的定海神针”、“王同学心思缜密，未来可期”之类的场面话，亲切得毫无架子，却让三个年轻人更加手足无措，掌心不断沁出细汗，只能僵硬地回应。
“坐，都坐，别拘束。”王建国热情地招呼他们落座，自己也在一张主位沙发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放松却透着专注，“刚才的演示，我在后面看了，精彩！真是后生可畏！看得我这老家伙都热血沸腾的！”
服务生悄无声息地送上茶水和小食。精致的骨瓷杯里，绿茶清香袅袅。张浩盯着那比他手指甲盖还小的点心，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敢动。
“王总过奖。”陈默的语气依旧平淡，没有碰那杯茶。
“哎，不过奖，一点都不过奖。”王建国摆摆手，笑容可掬，“我是技术出身，虽然现在手生了，但眼光还在。你们那个协议，不是小修小补，是掀桌子！是真正能改变产业格局的东西！”
他顿了顿，身体更前倾一些，声音压低了些，显得更加推心置腹：“不瞒各位，我们龙腾这些年，没少吃国外技术垄断的亏。每年光是专利授权费、天价芯片、还有那些藏着掖着的底层接口协议，交出去的冤枉钱海了去了！憋屈啊！”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愤懑和无奈，瞬间拉近了距离。李明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眼神专注起来。张浩也微微挺直了背。王磊小心地吸着气，听着。
“所以，看到你们的东西，我是真高兴！”王建国语气振奋起来，“这才是我们自己的未来！但是……”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凝重，“好东西，也怕巷子深，更怕……豺狼盯得紧啊。”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门口方向，显然指的是刚才那场未遂的“邀请”。
“星海那边，手段一向不讲究。他们今天能冒充工作人员请你们‘喝茶’，明天就敢干出更出格的事。”王建国叹了口气，“你们在学校里，有才华，有冲劲，但毕竟……势单力薄。有些明枪暗箭，防不胜防。”
他的话像柔软的丝线，悄然缠绕上来，带着关心和警示的味道。三个学生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忧虑和后怕。胃里那点因为获奖而升腾的热气，慢慢凉了下去。
“陈老师，”王建国看向陈默，眼神变得无比诚恳，“我知道你志不在此。但有些现实问题，我们必须面对。技术要转化，要落地，要产生价值，也需要保护。需要一个强大的平台，需要资源，需要……盟友。”
他终于抛出了真正的意图，却没有直接说钱，而是从安全和未来切入。
“我们龙腾，是真心实意想和各位合作。不是买断，不是雇佣。”他加重语气，“是共建联合实验室！你们出技术，出人才，我们出资金，出场地，出所有的产业资源和市场渠道！实验室完全由陈老师你主导，研究方向你定，团队你带！龙腾只提供支持，绝不干涉内政！”
他说话间，赵经理适时地将一份精美的计划书轻轻放在陈默面前的茶几上。封面是龙腾科技的logo和“未来技术联合实验室”的字样。
“这是初步构想，你们可以先看看。前期启动资金这个数。”王建国比划了一个手势，是一个足以让任何高校实验室负责人心跳骤停的金额，“后续投入，上不封顶！”
巨大的诱惑，裹挟着关切和看似绝对的尊重，沉甸甸地压了过来。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茶水冷却的细微声响。李明盯着那份计划书，呼吸微微急促。张浩瞪大了眼睛，试图理解那个手势代表的巨额财富。王磊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陈默的目光落在计划书烫金的字体上，指尖无意识地在大腿外侧轻轻敲击了两下。他没有去看那令人眩晕的数字，而是抬起头，看向王建国：“龙腾想要什么？”
王建国笑了，似乎很欣赏他的直接：“共赢！实验室的专利成果，龙腾享有优先转化权和部分收益。更重要的是，我们希望绑定最顶尖的人才。我相信，有陈老师你在，这个实验室未来能带来的，远不止眼前这点技术。”
话说得漂亮，但核心诉求清晰：绑定技术，绑定人。
陈默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霓虹灯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
“我们需要时间讨论。”他没有被巨大的蛋糕砸晕，声音依旧冷静。
“当然！”王建国立刻表示理解，毫不迟疑，“这么大的事，肯定要慎重。计划书你们带回去慢慢看。有任何需求，随时和小赵，或者直接和我联系。”他递过来一张只有名字和私人电话的简洁名片。
他又热情地留他们用了些茶点，闲谈了几句，态度始终亲切得体。直到将四人送到门口，他握着陈默的手，最后诚恳地说：“陈老师，高校是搞研究的净土，但有时候，也得看看外面的风雨。龙腾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
离开翡翠厅，重新走在安静的走廊里，怀里那份沉重的计划书和口袋里那张轻飘飘的名片，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三个学生还沉浸在刚才那番话和那个天文数字带来的冲击中，眼神发亮，呼吸都带着热切，之前的恐惧似乎被冲淡了不少。
赵经理一路陪着他们，直到走出会议中心主楼。晚风带着凉意吹来，稍微驱散了些室内的沉闷。
“陈老师，各位同学，那我就不远送了。回去好好休息，考虑考虑王总的提议。”赵经理笑着告别，目光扫过陈默，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只是礼貌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城市的霓虹在他们身后闪烁，勾勒出繁华的轮廓。直到坐进返回学校的出租车，车厢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香薰味道，与刚才会议室的奢华截然不同。
李明终于忍不住，激动地压低声音：“老师，龙腾的条件……太好了！那个启动资金，够我们买多少顶级设备！还能……”
张浩虽然不太懂具体数字，但也用力点头：“就是！看谁还敢来查我们设备！直接用钱砸死他们！”
王磊小声补充：“而且……他们好像真的很尊重我们的研究……”
兴奋的情绪在狭小的车厢里弥漫。金奖的荣耀和龙腾抛出的巨大橄榄枝，像烈酒一样冲刷着他们的神经。
陈默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指尖无意识地在那份厚重的计划书封面上摩挲。皮革的触感细腻温润，却让他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闭上眼，视网膜上却闪过王建国和煦笑容下那双精明计算的眼睛，闪过星海科技负责人阴冷的眼神，闪过那扇未曾推开的、门把手轻微震动的贵宾室门，闪过刘教授隐含忧虑的目光。
橄榄枝或许是真的。
但荆棘，一定藏在下一步要落下的阴影里。
出租车转过一个弯，学校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大门出现在视野尽头，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