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第一次剧本围读的日子,在一个微凉的清晨到来。苏恬醒得格外早,天色还是灰蓝色的。她没有开灯,在窗前静立了片刻,看着城市逐渐苏醒的轮廓,心中没有预演过无数次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平静,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今天,她要去见“林晚”,也要去见那个即将成为“沈屹”的男人。
周明和小林来接她时,都被她这种异常的平静弄得有些意外。车上,周明几次想开口叮嘱什么,最终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放松,就像试镜时那样。”
围读地点安排在郊区一家保密性极好的酒店会议室。到达时,剧组工作人员已经在忙碌。苏恬被引到一间宽敞的会议室,椭圆形的长桌旁已经坐了几个人。正对着门的主位空着,显然是留给导演陈正道的。她的目光几乎是立刻就被坐在主位左侧那个身影吸引了过去。
顾景琛。
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比上次见时似乎清瘦了些,正低头看着面前的剧本,侧脸线条在晨光中显得清晰而冷峻。他似乎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抬起眼帘,目光越过半个会议室,精准地落在了苏恬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试镜时的平静审视,也不是古镇时的莫测深沉,更不是短信里的简练克制,而是一种……混合着专业性的专注,以及一种仿佛确认般的、极淡的打量。像是在说:你来了。
苏恬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迅速稳住了呼吸。她没有闪躲,坦然迎上他的目光,微微颔首示意,然后按照工作人员指引,在靠近门口、与他斜对着的一个位置坐下。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全场,又不会与他有过于直接的、持续的眼神接触。
她拿出自己那本贴满各色标签、写满批注的厚重剧本,摊在桌上,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扉页上“林晚”两个字,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陆续有其他演员和主创人员进来。饰演他们子女的小演员,几位重要的配角演员,制片人王磊,编剧……每个人都神色肃穆,带着一种即将投身一项重要工程的郑重感。
最后,陈正道导演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样子,花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锐利的目光扫过全场,在苏恬和顾景琛身上略微停顿,然后在自己位置坐下。
“人都到齐了,开始吧。”陈导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接宣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让整个会议室的气氛紧绷起来。
围读从第一页,第一场开始。
起初是几位配角和年轻演员的戏份。陈导听得极其专注,偶尔会叫停,不是批评,而是提出精准的问题,引导演员思考角色此刻的动机、潜台词,或者调整一下语气的轻重缓急。他的要求严苛而具体,往往一个词的重音,一个停顿的长短,都要求反复琢磨。
苏恬认真听着,快速记录着陈导的指点,试图从中捕捉他对表演美学的偏好和对这个故事基调的把握。她能感觉到,陈导要的不是外放的戏剧张力,而是内在情感的暗涌,是生活流之下的巨大冰山。
轮到顾景琛饰演的“沈屹”出场。他开口的瞬间,整个会议室的气场仿佛都为之一变。声音低沉,带着那个年代知识分子特有的、略带沙哑的质感,语气平稳,却每个字都蕴含着力量,将沈屹初期的理想主义、书卷气以及面对现实时隐约的无力感,勾勒得清晰而富有层次。一段关于工厂技术改革的争论,被他演绎得并不激烈,却在平静的表象下,透出角色内心的坚持与彷徨。
苏恬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蜷缩。这就是顶尖演员的功力,无需嘶吼,无需夸张的表情,仅凭声音和气息,就能构建出一个完整、可信的人物。
接着,是“林晚”的戏份。初期,她是纺织厂的女工,带着那个时代年轻人特有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朦胧向往。
当苏恬念出第一句属于“林晚”的台词时,她努力让自己沉浸在角色里,声音里带着一丝属于年轻女工的清脆和小心翼翼,眼神也努力模仿着那个年代年轻人特有的、混合着羞涩与憧憬的光芒。
陈导没有喊停,只是手指在剧本上轻轻敲击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
第一次与沈屹的对话,是一场在厂区图书馆的偶遇。“林晚”向“沈屹”请教一个技术名词。
苏恬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紧张和崇拜:“沈技术员,这个‘数控’……是什么意思啊?”
顾景琛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眼前这个略显腼腆的女工身上,语气温和却带着距离感:“就是通过数字程序来控制机器运行。”
很简单的问答。但苏恬在念出台词时,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的重量。那不是顾景琛的目光,是“沈屹”在打量一个陌生的、好学的女工。而她,也需要在“林晚”的羞涩下,演绎出对知识、对眼前这个有学问的技术员那份懵懂的好感。
四目在台词间短暂交汇,没有火花,只有属于那个年代的、含蓄而克制的试探。
陈导在这时轻轻“嗯”了一声,食指在剧本上点了点,依旧没说什么,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松弛了微不可查的一丝。
围读按部就班地进行,时间在专注中流逝。当进行到“林晚”与“沈屹”因为家庭琐事第一次发生轻微争执的戏份时,苏恬深吸了一口气。这场戏情绪需要更下沉,不再是前期的朦胧美好。
苏恬的声音里带上了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这个月工资又延迟发了,妈那边催医药费催得紧……”
顾景琛沉默了片刻,声音有些发闷,带着被生活琐事缠绕的烦躁:“……我知道,我在想办法。”
他的语气里没有粗暴,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苏恬在回应时,也没有提高音量,只是将那份被现实挤压的委屈和焦虑,揉碎在了平淡的语调里,眼神低垂,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一场本该有爆发力的争吵,在两人的演绎下,变成了一场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对峙。
“停一下。”陈导忽然开口。
苏恬和顾景琛同时抬起头看向他。
陈导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最后落在苏恬身上:“林晚这里的情绪,再收一点。”
苏恬微怔。
陈导解释道:“她不是愤怒,是麻木,是连吵架都觉得浪费力气的疲惫。你的眼神里,委屈有了,但少了点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后的‘认命’感。”他又看向顾景琛,“沈屹也是,他的烦躁下面,是自责,是觉得自己无能,对不起妻子,但又无力改变现状的痛苦。你们要把这层东西演出来。”
这要求极其细微,却直指核心。苏恬瞬间明白了自己之前理解的偏差。她过于想表现“情绪”,却忽略了林晚这个阶段,情绪早已被日复一日的现实磨损得所剩无几。
她下意识地看向顾景琛,想从他那里得到一点确认或启发。
顾景琛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给出答案,却有一种沉静的、鼓励她继续挖掘的力量。他极轻地对她点了点头。
这一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让苏恬瞬间安定了下来。
“明白了,导演。”她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状态。
接下来的围读,苏恬更加注重内化情绪,努力去寻找陈导所说的那种“麻木下的暗涌”。顾景琛的表演也愈发精准,将沈屹那份知识分子的清高与面对现实时的挫败感交织得淋漓尽致。
两人的对手戏,在陈导一次次精准的“雕刻”下,开始褪去最初的青涩,逐渐显露出角色关系中最真实、也最残酷的质地——不是不爱,是爱被现实消磨得面目全非;不是不想沟通,是沟通的桥梁早已被生活的重压压垮。
第一次围读持续了整整一天。结束时,所有人都感到精疲力尽,仿佛进行了一场高强度的脑力与情感马拉松。
苏恬整理着东西,感觉大脑因为高速运转和极度专注而有些发胀,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她收获巨大,也清晰地看到了自己与角色之间尚存的差距。
“苏恬。”陈导的声音传来。
苏恬立刻抬头:“陈导。”
陈毅走到她面前,打量了她一眼,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悟性不错,继续挖。林晚的‘魂’,你抓到了一点边。”
“谢谢陈导,我会继续努力。”苏恬郑重回答。
陈导点点头,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苏恬看着他的背影,心头一热。能得到陈导这样的评价,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是对的。
她收拾好东西,走出会议室,发现顾景琛就在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正和制片人说着什么。他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次,他的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深邃难辨,只是极轻微地对她颔首示意,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转身离开。
苏恬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缓缓吐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