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景被一纸诏书像撵一条狗似的灰溜溜地赶出京城之后的第三天,王大力同志终于从“陛下圣明”、“娘娘威武”、“我王大力果然是栋梁之才”的巨大喜悦和自我陶醉中稍微清醒了一点点。
他觉得他的人生已经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巅峰。想他王大力出身草根,大字不识几个,短短数月就从一个乡下地方的小小侍卫一路青云直上,坐到了如今这个“御前带刀侍卫统领”的高位上。
这是什么?
这就是传说中的“天选之子”啊!
而前两天,他更是凭借着自己过人的胆识和从陈皮那里学来的“绝世秘籍”,三言两语就将那个觊觎皇后娘娘、心怀不轨的小侯爷吓得屁滚尿流,直接被陛下给赶出了京城!
这是何等的丰功伟绩,简直可以载入史册了!
王大力越想心里就越是美滋滋。
他觉得自己现在就是整个大晏王朝除了陛下之外最靓的那个仔!
不行!如此重大的胜利、如此光辉的战绩,必须得找个人分享一下!
而且他还得去感谢一下那个为他提供了“理论指导”的幕后军师——陈皮,让他也好好地瞻仰一下自己这位“优秀学员”的风采!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适合吹牛打屁的下午,王大力换上了一身便服,雄赳赳、气昂昂地再次杀向了陈皮的“天下第一杂货铺”。
他这次来跟上次那种“求爷爷告奶奶”的请教姿态可完全不一样了。
他现在是凯旋归来的大将军,是衣锦还乡的状元郎!
他走路,都带着风!
陈皮还跟上次一样,翘着二郎腿在柜台后面假模假式地拨着算盘。
一抬眼看见王大力那张写满了“快来夸我”的国字脸,他立马就放下了手里的算盘,堆起了一脸标准的、奸商式的谄媚笑容。
“哎哟!这不是王统领嘛!您瞧瞧,您这满面红光的,是遇上什么大喜事了?”
王大力“哼哼”了两声,背着手在铺子里巡视一般地踱了两圈,然后才在陈皮的再三邀请下,大马金刀地在雅间的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茶叶末,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陈皮啊……”
他这声“陈皮啊”叫得是九曲十八弯,充满了上位者的“从容”和“淡定”。
“你那‘三大秘诀’,确实……有那么点意思。”
陈皮一听眼珠子一转,立马就猜到了七八分。
他赶紧凑了过去,一脸好奇宝宝的求知欲。
“哦?王统领,您这话的意思是……事儿,成了?”
王大力放下茶杯,下巴微微抬起,用一种“高手寂寞”的、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的姿态淡淡地开口。
“何止是成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沧桑”和“回味”。
“简直就是……摧枯拉朽,势如破竹。”
接着,王大力就将那天在御花园里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先声夺人”、如何用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呔!”,将那个不可一世的小侯爷给当场镇住的“光辉事迹”,绘声绘色地给陈皮描述了一遍。
当然,在他的版本里,那些被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逃跑的小宫女被自动美化成了被他“王霸之气”所折服、在一旁偷偷给他加油鼓劲的“爱慕者”。
而萧景那个纯粹是被雷劈了的“懵逼”表情,则被他形容成了被他“一身正气”所震慑、吓得“魂不附体、当场失语”的铁证!
“你是没瞧见啊!”
王大力一拍大腿,说得是口沫横飞、眉飞色舞。
“我当时就那么一站!就那么一吼!那个姓萧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跟那墙皮似的!他当时就站在那里一动都不敢动!两只眼睛瞪得跟死鱼眼似的,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我跟你说,就我那气势!别说是他一个小侯爷了,就是一只老虎来了,都得当场给我跪下叫我一声‘爸爸’!”
王大力说得是激情澎湃,陈皮听得是……一脸沉默。
他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飞快地进行着“信息处理”和“风险评估”。
……在御花园里?
……对着小侯爷大吼大叫?
……还吓跑了几个宫女?
……
陈皮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还沉浸在“我是英雄”的剧本里无法自拔的憨憨,眼神逐渐变得像是在看一个……即将被拉去菜市口问斩的可怜傻子。
等王大力终于吹完了牛,端起茶杯准备接受他如潮水般的敬佩和夸奖时,陈皮沉默了很久。
他没有夸奖,也没有附和。
他只是默默地站起身,走到了雅间角落里那个用来装杂物、积满了灰尘的旧书柜前。
他蹲下身,在里面翻找了半天,然后在一堆《山海经》、《搜神记》之类的志怪小说里抽出了一本……封面都已经泛黄、书角都卷了边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书。
他拿着那本书回到了桌边,“啪”的一声将书放在了王大力的面前。
王大力低头一看,只见那泛黄的封面上用极其严肃的隶书写着几个大字。
——《大晏律法·宫廷篇》。
王大力:“……?”
他一脸茫然地抬起头。
“你……你拿这个干嘛?”
陈皮没说话。
他只是默默地翻开那本厚厚的法典,用他那常年拨算盘、灵活得跟猴儿似的的手指极其精准地翻到了其中的某一页。
然后将书推到了王大力的面前,用手指点了点上面的一行小字,示意他自己看。
王大力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这几个关键的字他还是认得的。
他凑过去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扰……乱……宫……闱……惊……吓……宫……人……者……杖……三……十……”
“杖三十?”
王大力念完还没反应过来,“啥意思?”
陈皮看着他那张纯洁无瑕的、写满了“愚蠢”的脸,终于开了金口。
他的声音很平静、很沉稳,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意思就是,你在宫里大吼大叫吓到了宫女,按律要挨三十棍子。”
王大力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啊?”
陈皮没有理会他的震惊,翻过一页又指了指另一行字。
“还有这里。”
王大力又凑了过去。
“……冲……撞……贵……胄……言……语……不……敬……者……杖……五……十……”
陈皮的声音再次幽幽地响起。
“萧景是安阳侯府的小侯爷,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你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宵小’,这叫‘言语不敬’,按律要挨五十棍子。”
“……”
王大力的脸开始有点发白了。
陈皮看着他慢悠悠地做了一个总结。
“所以,你自己算算。”
“三十加五十,一共是……八十。”
“按我大晏律法,你那天那一番‘英勇无畏’的壮举,足够让你在床上结结实实地趴上三个月了。”
“这还是轻的,要是下手重点的行刑官,说不定你现在屁股都已经被打得……开花了。”
“……”
整个雅间死一般的寂静。
王大力彻底石化了。
他瞪着那本律法书,脑子里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嗡嗡嗡”地疯狂乱窜。
杖……八十?
屁股……开花?
他……他那天不是在“匡扶正义”吗?
怎么……怎么还成“知法犯法”了?
陈皮看着他那副魂都快吓没了的傻样,终于图穷匕见,说出了最关键的、也是最扎心的一句话。
“所以你以为萧景被赶走真是你那两嗓子吼出来的功劳?”
他“啧”了一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对“无知儿童”的怜悯。
“你啊,也就是仗着你是皇后娘娘的人。”
“要不是皇上看在皇后娘娘的面子上把你当个屁给放了,你现在早就跟那萧景一样被扒了官服扔出宫门了。”
王大力听完,默默地伸出手将那本厚重的《大晏律法》给合上了。
他站起身,对着陈皮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转过了身。
然后迈着一种与来时那“雄赳赳、气昂昂”截然相反的、沉重的、萧瑟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杂货铺。
回去继续站岗了。
他觉得他那颗刚刚才膨胀起来的、充满了“英雄气概”的心,好像……被扎漏了。
瘪了。
彻底,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