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西郊,一处看似寻常却戒备森严的别院。院内没有亭台楼阁的奢华,只有几间朴素的屋舍和一片开阔的演武场。这里,囚禁(或者说,保护)着一位曾经让大靖边军闻风丧胆的名字——北戎名将,拓跋烈。
数月前,沐雪利用红衣大炮轰开北戎皇城。强势的逼迫北戎朝廷交出北戎名将拓跋烈,本就忌惮拓跋烈声望的北戎王和主和派借机发难,最终,这位为北戎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被自己的朝廷无情地抛弃、驱逐,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沐雪爱才,不忍心一代名将就此陨落或流亡天涯潦倒终生。她动用了极其隐秘的力量,在拓跋烈最绝望的时刻,给了他一条生路——一个全新的、毫无破绽的“李岩”身份,将他秘密安置在此。
当然,对于这样一位勇冠三军、桀骜不驯的猛虎,必要的枷锁是少不了的。别院内外,明松暗紧,既有萧山通过“谛听”安排的顶尖高手监视,也有沐雪设下的、足以瞬间制伏他的机关暗哨。这是防备,也是对双方负责。
照顾拓跋烈起居的,是沐雪的姐姐林小花。小花有着春风化雨般的温柔和细致入微的体贴。她从不因拓跋烈沉默的敌意或偶尔爆发的怒火而退缩,总是默默地将热饭热菜放在他手边,在他练武后递上温热的毛巾和清水,将他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在拓跋烈对着北方星空久久伫立时,为他披上一件御寒的外袍。她不多话,但那份无声的关怀,像涓涓细流,一点点侵蚀着拓跋烈心中坚冰的棱角。
更重要的是,沐雪对拓跋烈,从未隐瞒。她将自己如何以武力强势逼迫北戎朝廷放弃他的计划和盘托出。
这种近乎残酷的坦诚,让拓跋烈愤怒、屈辱,却又在内心深处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至少,这个女人没有用虚伪的谎言来粉饰她的手段。
这一日,沐雪处理完神机院的事务,带着一身疲惫和墨香来到别院。她没有穿官服,只一身素净的常服,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旧友。拓跋烈正在演武场中,手持一柄未开刃的沉重铁枪,将满腔的愤懑与不甘都倾泻在呼啸的枪风中,汗如雨下。
沐雪静静站在场边,等他一套枪法使完,气息稍平,才缓步上前。小花适时地递上温水和毛巾,然后悄然退开。
“李将军(她依旧用着假身份称呼,是提醒也是保护),枪法依旧刚猛无俦。”沐雪的声音平静。
拓跋烈猛地将铁枪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转过身,古铜色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汗水和毫不掩饰的讥讽:“林侯爷大驾光临,又想给本将看什么新的‘阳谋’?还是来欣赏你‘仁慈’的战利品?”
沐雪对他的敌意视若无睹,走到旁边的石凳坐下,示意他也坐。拓跋烈冷哼一声,却也在对面的石凳上重重坐下,目光如鹰隼般锁定她。
“今日不谈阴谋阳谋。”沐雪直视着他锐利的眼睛,开门见山,“我想与将军探讨一个问题:战争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拓跋烈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意义?保家卫国,开疆拓土,为君王效死,为自己搏一个功名富贵!还能有什么意义?难道像你林侯爷一样,现在随随便便就能写死几个人,就算意义了?”
“保家卫国…开疆拓土…”沐雪轻声重复,语气里没有嘲讽,只有一丝沉重的思考,“将军可曾见过边城被屠戮后的惨状?焦土之上,妇孺哀嚎,尸骸枕藉。将军又可曾见过,草原上被连年征战抽干了壮丁的部落?只剩下老弱妇孺,在风雪中挣扎求生,牛羊瘦骨嶙峋?这就是战争带来的‘功名富贵’和‘开疆拓土’吗?”
拓跋烈眼神微动,那些他刻意不去回想的惨烈画面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但他随即被更大的愤怒淹没:“少在这里假惺惺!你林沐雪,还有你们大靖,难道就比我们北戎高尚?你们拿着那些…那些可怕的连弩,喷着火焰的管子,在战场上屠戮我的儿郎时,可曾想过什么意义?!”他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而嘶哑,“骗人!你口口声声战争的意义,手上却沾满了我北戎勇士的血!这就是你所谓的‘更好的生活’和‘尊严’?!”
面对拓跋烈如火山爆发般的质问,沐雪的神色依旧平静,只是那双清亮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更为复杂深沉的东西。
“拓跋将军,”她第一次用了他的姓,语气沉重而真诚,“不管你信不信,我大靖倾力研制这些新式武器,不是为了屠戮,恰恰是为了…不打仗。”
拓跋烈愣住了,仿佛没听懂她的话:“…什么?”
“以绝对的武器优势,为了不打仗。”沐雪一字一顿地重复,目光灼灼,“将军是百战名将,当知兵法最高境界,乃‘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们造出更锋利的矛,是为了让敌人看到这矛的寒光时,就失去拿起盾牌的勇气!是为了让那些觊觎我大靖富庶土地、妄图以劫掠为生的豺狼明白,伸爪子的代价,是他们绝对无法承受的灭顶之灾!”
她站起身,走到演武场边缘,望向北方那片广袤却饱受战火蹂躏的土地:“战争,从来不该是获取生存资源和尊严的手段。它只会带来毁灭和更深的仇恨。真正的尊严,是让大靖的百姓,不必担心睡梦中被铁蹄惊醒;是让北戎的牧民,不必再靠劫掠大靖边镇才能熬过寒冬;是让这天下所有人,都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安稳稳地耕种、放牧、贸易,凭自己的双手和智慧,为自己和家人挣来温饱和尊重!”
沐雪转过身,夕阳的余晖勾勒出她纤细却无比坚定的身影:“我知道,将军此刻定认为我在唱高调,在粉饰。但这就是我所相信的,也是我沐雪穷尽心力,哪怕背负骂名、身处漩涡也要去推动的。我留将军在此,并非仅仅怜悯,更因为我相信,将军这样的豪杰,心中所求的,绝非仅仅是战场上的杀戮与征服。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战争的代价。难道将军就不想看到,有朝一日,北戎的孩童也能像大靖的孩童一样,在学堂读书,而不是从小在马背上学习如何杀人?”
拓跋烈如遭雷击,僵立在原地。沐雪的话,像重锤,一下下敲打在他固守了数十年的信念壁垒上。她指责他手上的血,却又坦然承认大靖武器的威力;她揭露战争的残酷,却又描绘着一个他内心深处也曾朦胧渴望却不敢奢望的和平愿景。那句“以绝对的武器优势为了不打仗”,更是颠覆了他对武力和战争的所有认知。
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怒斥她的虚伪,但看着沐雪那双清澈见底、毫无闪躲的眼睛,看着她身后小花默默投来的、充满担忧和期盼的目光,所有激烈的言辞都堵在了喉咙里。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巨大的冲击,席卷了他这位曾叱咤风云的将军。
沐雪没有再多言,她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她轻轻拍了拍小花的肩膀,示意她照顾好将军,便转身离去,留下拓跋烈独自一人,在夕阳的残照和凛冽的晚风中,面对着插在地上的铁枪,陷入了漫长而痛苦的思想风暴。
他紧握的双拳,因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是愤怒?是屈辱?还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另一种可能性的动摇?
别院的暗影里,负责守卫的“谛听”高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无声地将信息传递出去。而在京城另一端的萧府,萧山收到密报,看着妻子那番关于“武器优势与止战”的论述,眼中闪过一丝深邃的光芒,低语道:“雪儿,你这把火…烧得可真够烈的。不知这把北戎的寒铁,最终会被你炼成护国的坚盾,还是…更危险的凶刃?”
风,似乎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