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绵的阴雨将官道泡成了泥沼,马车轮子每转动一圈,都像碾在沐雪心尖上。她怀中紧裹着油布的万民书沉甸甸的,粗麻绳勒出的红痕已经渗出血丝。
金瑾城到处都是热闹非凡,富贵被掳走,沐雪怎么都笑不出来。
前面客栈歇脚吧。萧山望着沐雪青白的脸色,再这么赶路,你撑不到天启城。
沐雪刚要点头,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地钉入车厢木板,箭尾犹自颤动。夜五反应最快,一个翻身跃出马车,长剑已然出鞘。
有埋伏!林屠夫低吼一声,宽厚的背脊挡在沐雪身前。
箭矢破空钉在车辕上时,沐雪一眼就认出了箭尾系着的那块布——是那件自己送给富贵的衣服,洗得发白的靛蓝短打,被粗暴撕下的衣角。
箭矢如雨,却不见敌影。萧惠眼尖,发现箭上绑着纸条。她灵巧地摘下,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是富贵的字迹!
布片上歪歪扭扭的血字,像是用指尖蘸着血硬划出来的:
头儿:
老子没死。
别管万民书了,烧了算球!
金鱼节鱼肥,等老子回来吃。
——富
最后一个字没写完,笔画戛然而止,像是被人突然拽走。布片边缘还粘着半片带血的指甲。
放他娘的屁!萧惠一把抢过布片,富贵那个话痨,写信能就这几句?还——他去年吃鱼卡了嗓子,发誓这辈子都不碰鱼!还老子,他从来不在沐雪姐姐面前说这些浑话!烧了算球,那根本就不是他能说出的话!
沐雪指尖抚过那些歪斜的字迹。富贵平日写字虽潦草,但绝不会把字写成,更不会把少写一横——
不是写错的。夜五突然开口,你们看字。
那个字的四点底,最后一笔被刻意拉长,在布片上划出一道尖锐的折角——像把刀。
林屠夫把布片凑到鼻前,突然变了脸色:霉味...混着鱼腥味。
沐雪一把夺过纸条,字迹虚浮无力,像是重伤之人勉强写就。
霉味必是常年不见光的地方,鱼腥味,金鱼肥美,沐雪指尖发颤,富贵在告诉我们这件事肯定和金鱼节有关!
金鱼节前夜,金瑾城西市已成了不夜之城。千家万户门前高悬鱼形灯笼,朱红绉纱在夜风中翻飞如浪。沿街叫卖的小贩推着檀木小车,车上青瓷缸里游动着价值千金的水泡眼,鳞片在灯火下流转着碎金般的光泽。
听说今年祭司大人要请下鱼神真身一个老妇人虔诚地将铜钱投入祭坛前的功德箱,箱上镂刻的鱼嘴大张,仿佛永远喂不饱的饕餮。
节日当天,主街道铺上了猩红地毯。
十二名童男童女着素纱衣,腕系银铃,赤足踏过浸过香油的炭火却不留伤痕——这神迹引得围观百姓纷纷跪拜。
祭司身着缀满珍珠的玄色祭袍出场时,天空恰好飞来一群白鹭,在人群头顶盘旋成鱼形,又引来一阵惊叹。
百姓们虔诚地跪拜鱼神像,从祭司手中接过所谓一饮而尽。
那水有问题。夜六压低斗笠,喝下的人眼神都变了。
沐雪伪装成卖花女,注意到喝过圣水的人很快面露痴迷,对着空无一物的空气跪拜。她与萧山交换眼色,后者已悄然接近主祭坛。
突然,人群爆发出惊呼。
“金鱼!”
“好美!”
……
沐雪抬头,天上空无一物,忽然一股异香传来,只见半空中浮现出巨大的金鱼幻影,鳞片折射出七彩光芒。回头看见民众如痴如醉地伸手触碰根本不存在的鱼尾,有人甚至激动得涕泪横流。
沐雪摩挲着袖中自制的土火药丸,硝石味混着硫磺在指尖萦绕。一瞬间清醒,她看着民众饮下所谓后,瞳孔渐渐扩散成诡异的浑圆,有人对着空碗痴笑,有人开始撕扯自己的衣领露出胸膛上早已烙好的鱼形印记。
当空中浮现巨型金鱼幻化成巨龙幻影时,整条街道沸腾了。商贩扔了货担,母亲抛下婴孩,所有人伸长手臂去够那虚无的鳞片。沐雪亲眼看见一个老者用指甲抓烂自己的脸,高喊着鱼神赐我永生,鲜血顺着皱纹流进咧开的嘴里。
沐雪点燃引信,土火药在祭坛下炸开的瞬间,七彩幻象如同被打碎的琉璃盏。飞溅的不是光影而是腥臭的黑血——那些所谓竟是一条条吸饱了人血的蚂蟥!
幻象骤然扭曲,有人开始呕吐抽搐。清醒过来的妇人发现自己怀里抱着的不是婴孩而是长满肉瘤的怪鱼;磕头的老汉额头抵着的不是金砖而是腐尸的头骨;方才还在分发的在陶碗里现出原形——黏稠的绿色浆液中浮动着细如发丝的活虫。
清醒过来的民众发现自己跪在污水横流的地上,手中捧着的是发霉的粗粮而非所谓神赐甘露。
愤怒的吼声如潮水般涌起。
戴金色面具的祭司冷笑一声,数十名黑衣人从四面八方杀出。混战中,沐雪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被拖进小巷——是富贵!但等她冲过去,只在地上发现一枚染血的铜钱,上面刻着鱼形暗记。
夜六踢翻一个陶瓮,里面蜷缩着三个皮肤透明的孩童,脐带上还连着半透明的巨形鱼卵。人群的惊骇凝固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比方才虔诚百倍的狂暴。
愤怒是最好的武器,让人们无所畏惧,黑衣人纵然武功高强,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曾经温顺的绣娘用银剪捅穿了祭司的眼窝;卖炊饼的老汉举着烧红的铁钳追打黑袍人;连那个总被嘲笑痴傻的卖花姑娘,都咬断了想要逃跑的药童的喉咙。鲜血溅在那些精心培育的金鱼缸里,把一尾尾名贵品种金鱼染成了赤红。
“跟我来!夜六眼力极好,众人一路追踪,最终停在一间挂着鱼跃轩匾额的宅院前。
沐雪一脚踹开虚掩的木门,屋内尘土飞扬。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一张歪斜的桌案,上面摆着半盏早已冷透的茶。
院内寂静得诡异,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墙角有块松动的地砖,下面露出向下的阶梯。
夜五指尖抚过墙面,他用力一推,砖石轰然塌陷,露出黑洞洞的甬道。潮湿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小心机关!沐雪话音未落,三多已经一把拽回正要冲进去的萧惠。下一秒,数十支淬毒的短箭从暗处激射而出!
叮叮叮——夜六双刀舞成银网,箭矢纷纷落地。夜五袖中飞出的银针精准打偏两支直取沐雪咽喉的暗箭,自己却被划破了衣袖。
林屠夫魁梧的身躯挡在最前,重刀劈开第二波铁蒺藜。众人刚冲进内室,就听见头顶传来机括转动的闷响——
趴下!
巨大的铁笼轰然砸落,堪堪擦着萧山的后背重重嵌入地面。笼柱上密布的倒刺泛着幽蓝的光。
晚了。沙哑的声音从阴影处传来。众人猛地回头,只见角落的火盆突然爆起一人高的烈焰,瞬间吞没了堆满账册的木架。
火光映出一张戴着青铜面具的脸。那人慢条斯理地将最后一本名册投入火中,袖口金线绣的鱼纹刺得沐雪眼睛生疼。随着最后一道机关耗尽,暗室内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
满地淬毒的箭矢在火光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光,夜五踢开脚边一枚仍在作响的铁蒺藜,剑尖直指角落里的面具人。
那人却从容地整理着袖口金线绣的鱼纹,羊皮纸卷在烈焰中蜷曲成灰,映亮他青铜面具下微微上扬的嘴角。也照亮他青铜面具下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沐雪喘着粗气,剑锋直指角落里的面具人。
你们以为,这样就算赢了?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愉悦,罪证烧了,线索断了,就算你们抓了我——又能如何?
萧山的剑已经抵上他的咽喉,可面具人连眼皮都没眨一下。
一滴清水,涤荡不了这浊世。他低笑着,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挲着腕间的鹮鸟刺青,那些人,你们惹不起的……
省省力气吧。他的声音像钝刀磨过砂纸,就算把我千刀万剐,也救不回那小子的命。
沐雪瞳孔骤缩。顺着面具人示意的方向望去,富贵被铁链悬在刑架上,裸露的胸膛上趴着一条晶莹剔透的蛊虫,正随着微弱的脉搏缓缓蠕动。
寒髓蛊,子时发作。面具人轻叩腕间鹮鸟刺青,母蛊在西城老鱼市的地下祭坛,不过...他突然闷哼一声,一缕黑血从面具边缘渗出,你们怕是赶不上了。
夜五的飞刀瞬间挑开青铜面具,露出张惨白如纸的脸,嘴角缓缓溢出一缕黑血。 那人却笑得愈发狰狞,从齿缝间挤出最后几个字:记住...鹮鸟...永远...吃定...
……毒?!萧惠惊呼。
面具人低笑出声,眼神渐渐涣散:你们……终究……晚了一步……
他的身体缓缓滑落,最终倒在那堆燃烧的灰烬旁,再无生息。
……富贵!
地下室的情景让见惯杀戮的林屠夫都倒吸冷气。墙上挂满形销骨立的孩童,有些已经成了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最里面的铁笼里,富贵被铁链锁住脖颈,十指血肉模糊——显然是为了写字传递消息而受的酷刑。
富贵!萧惠的尖叫撕开裂帛。众人七手八脚砸开锁链,富贵却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得吓人。
铁链作响,富贵艰难地抬起头,左眼肿胀得几乎睁不开,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我……就知道……你们……会来……
回程的马车上,富贵蜷在角落,对萧惠喂到嘴边的粥毫无反应。曾经总爱逗弄他的萧惠眼泪砸在手背上:你骂我一句啊,像以前那样...
沐雪突然扳过富贵肩膀:我知道你难受,但我们要把那些恶魔送上西天,告慰那些孩子。她的声音颤抖却坚定,现在你哭吧,哭完就该振作起来了。
富贵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沐雪猛地抱住他——这个曾经比她矮半头的少年,如今已需要她踮脚才能环住肩膀。萧山沉默地加入这个拥抱,接着是抽泣的萧惠、别扭的林屠夫,最后连总说的夜五夜六也围了上来。
富贵的颤抖渐渐平息。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从他胸腔迸发出来,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似的。众人抱得更紧,在这血肉筑成的堡垒中,某种比愤怒更强大的力量正在凝聚。
雨停了。远处天启城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宛如一尾即将跃出深渊的金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