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皇帝的亲笔信投入炭盆化为飞灰的那一刻,顾昭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与幻想,也随之燃尽。
剩下的,只有如同帐外风雪一般的冰冷,以及愈发坚定的、冷酷的决意。
他明白,与“西风烈”的战争,他已经没有退路。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再拖延下去。他必须在皇帝的“耐心”耗尽之前,用最雷霆、最彻底的手段,将这个盘根错节的商业帝国连根拔起,将整个山西的经济命脉,彻底掌握在自己手中。
否则,一旦皇帝认为他这把“刀”开始威胁到“稳定”,开始威胁到那些能为皇权输血的旧势力的根本利益,那么等待他的,必然是来自紫禁城最无情的掣肘与打压。
然而,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彻底击垮一个经营了数百年的庞然大物?
顾昭在大帐内来回踱步,帐外的风雪呼啸,如同他此刻纷乱却又在急速寻找突破口的思绪。
正面战场上,他可以依靠“河南建设兵团”源源不断的粮食,拖垮晋商的粮食封锁;也可以依靠皇家银行雄厚的资本和先进的制度,粉碎他们的金融攻击。但这些,都只能算是“守”,是“破”,却无法做到一击致命。
“西风烈”的根基,在于其遍布天下的庞大网络,以及那如同蛛网般隐秘复杂的、支撑着整个帝国运转的资金流。想要彻底摧毁它,就必须找到它的“心脏”,一刀毙命。
可这“心脏”,究竟在哪里?
平遥?太谷?祁县?这些晋商的故里,固然是他们的大本营,但经过数百年的经营,早已如同铁桶一般,外人根本无法窥其堂奥。
就在顾昭的思绪陷入一个巨大迷雾的死胡同时,帐外,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隐约的喧哗。
“公爷!”亲卫队长王五的声音在帐外响起,带着一丝急切与不解,“营外哨兵抓到了一个形迹可疑之人,被打得半死,冻得也快不行了,却挣扎着……说、说有天大的机密要面呈公爷您!”
顾昭的眉头微微一蹙。
这种时候,一个来路不明的、所谓带着“天大机密”的人?是陷阱,还是……
“带进来。”他沉声说道。
……
厚重的门帘被掀开,一股夹杂着冰雪与血腥气的寒风,瞬间灌入了温暖的帅帐。
两名亲卫架着一个几乎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的血人,将他拖了进来。
那人浑身衣衫褴褛,被鲜血和泥水浸透,凝结成一层冰冷的硬壳。他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打断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布满了青紫的鞭痕和冻疮,一张脸更是肿胀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有那双在乱发下,闪烁着不甘、恐惧与疯狂恨意的眼睛,证明他还活着。
他被扔在地上,如同一条濒死的野狗,在温暖的空气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起来,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呻吟。
“公爷,此人身份不明,言语疯癫,末将担心其中有诈……”王五按着腰间的刀柄,警惕地盯着地上那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家伙。
顾昭缓缓地走到那人面前,蹲下身子,目光平静地审视着他。他从这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求生欲,以及那种足以焚烧一切的、刻骨的仇恨。
“你说,你有天大的机密要告诉我?”顾昭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那人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破碎的声音:“是……是……只要公爷……能救我一命……我……我愿献上……一份真正的……投名状!”
“哦?”顾昭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什么样的投名状,能值你一条命?”
那人剧烈地喘息着,似乎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但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猛地抬起头,用尽最后的力气,嘶吼道:“‘西风烈’……我知道‘西风烈’的……核心机密!”
……
一碗滚烫的姜汤灌下,又经过军医的紧急处理,这个自称“常三”的年轻人,终于从死亡线上被拉了回来。
在温暖的炭火旁,他裹着厚厚的毛毯,声音依旧虚弱,但逻辑却异常清晰地,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的身世,印证了顾昭最初的猜测。
他叫常三,是“西风烈”八大家之一、以票号和皮货生意闻名的祁县常家的庶出子弟。
如同所有旧式大家族中那些身份卑微却又不甘平庸的庶子一样,他聪明、能干,甚至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嫡子们,更懂得如何在这盘根错节的家族生意中,为自己谋取一席之地。
他凭着过人的精明和堪称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逐渐接触到了一些家族的核心生意。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能干和庶出的身份,他遭到了嫡系子弟们疯狂的打压与排挤。
这一次,席卷京城的金融战,他所负责的、在京城钱庄的一个环节,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意外,出现了一点小小的纰 漏,导致一笔数千两的银子,晚了半个时辰才提出。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但在那场惨败之后,家族需要一个替罪羊。
于是,他这个功劳被抢、黑锅全背的庶子,便成了最好的选择。
他被家族的执法队打断了一条腿,废掉了他引以为傲的“飞毛腿”功夫,然后被扔进柴房,准备在风雪停后,秘密处死,以“严肃家法”。
“他们……他们不把我当人看……”常三的声音颤抖着,眼中流淌出混杂着屈辱与仇恨的血泪,“我为家族赚了不下十万两银子……可到头来,我不过是一条可以随时被牺牲的狗!”
绝望之下,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买通了一个同样被欺压的下人,从狗洞里爬了出来,在风雪中,一路向西,拖着一条断腿,爬到了他昔日敌人的军营门外。
因为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救他,也唯一有能力让他向那个庞大的家族复仇的,只有一个人——镇国公,顾昭。
听完他的叙述,顾昭沉默不语。
他看到了一个旧家族制度下的牺牲品,一个被压榨干净后,又被无情抛弃的“耗材”。这种人的反叛,不仅具有合理性,更带着一种令人唏嘘的悲剧色彩。
“你的故事,很动人。”顾昭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是,这还不够。我要的,是价值。”
常三猛地抬起头,他知道,真正决定自己生死的时刻到了。
他挣扎着,用手在沾了水的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了一张潦草但关键节点异常清晰的地图。
“公爷!这是‘西风烈’内部,从山西,经大同,通往草原的几条最核心的秘密运银通道!沿途的水陆站点、负责接头的‘暗庄’掌柜、甚至……甚至他们每次交接时所用的暗号,我都记在这里!”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颤抖地划过,一个个地名、一个个暗号,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
“‘杀虎口’的暗庄,负责人叫石掌柜,交货暗号是‘风吹草低’,要对‘牛羊自来’!‘归化城’外三十里的‘野狐坡’,每逢单数月的十五,必有大宗皮货与银两交割……”
这些情报,如同一个个精准的坐标,瞬间在顾昭的脑海中,构建出了一张“西风烈”隐藏在地面之下的、庞大的地下金融网络!其价值,无可估量!
王五的呼吸,已经变得粗重起来。只要按照这份“地图”去查,去抓,足以斩断“西风烈”好几条重要的臂膀!
然而,顾昭的表情,依旧没有太大的变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常三,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常三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这些虽然是核心机密,但对于想要“一击致命”的镇国公来说,或许,还不够!
他咬了咬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身体因恐惧和激动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公爷……”他压低了声音,那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我……我还有一个……最惊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才是‘西风烈’真正的命根子!”
顾昭的目光,终于变得锐利起来。
常三凑近了一些,声音颤抖地说道:“公爷……我们……我们‘西风烈’的根基,从来就不在平遥,也不在太谷、祁县!我们真正的‘总号’,我们最大、最隐秘的金库……在……在归化城!”
“归化城!”
这两个字,如同两道惊雷,在顾昭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归化城,即后世的呼和浩特。那是在大明边墙之外,一个由蒙古部落、汉人商贾、女真人、甚至各色亡命之徒混居而成的、三不管的法外之地!
那里是连接大漠南北、关内关外的最核心的贸易枢纽。晋商的茶叶、丝绸、铁器从这里流向草原,蒙古的马匹、皮货、牛羊从这里涌入关内……当然,还有那些不能见光的、与后金之间的走私贸易!
“没错!”常三激动地说道,“因为那里不受大明官府管辖,我们的银子,无论多少,放在那里,都比放在大明任何一个地方要安全!每年,仅仅是在归化城一地,我们‘西风烈’各大商号流转交割的白银,就超过五百万两!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巢穴!才是我们的大金库!”
“轰!”
顾昭的脑中,仿佛有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他终于明白了!
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的答案!
他原本的计划,只是在山西,这个“西风烈”的躯干上,与他们进行缠斗、搏杀。但现在,常三的出现,如同一个最精准的向导,直接为他指出了这头巨兽的——心脏所在!
一个不受大明法律保护的、储存着晋商集团核心财富的、巨大的、毫无防备的宝库!
一瞬间,顾昭感到自己的血液,都开始沸腾起来。
一个远比之前所有计划,都更加大胆、更加疯狂,也更加彻底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如同野火燎原般地,疯狂滋生!
——直捣黄龙,端掉他们真正的老巢!
他转过身,看向墙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目光越过山西的重重关隘,死死地钉在了那个位于长城之外的、不起眼的小点上。
那一刻,他的眼中,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如同猎人见到了最完美猎物时的、兴奋与冷静交织的骇人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