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白色恐怖,并没有持续太久,便被另一场更加喧嚣、更加激烈的风暴所取代。这场风暴的源头,仅仅是一份被匿名,却又附带着详实到令人发指的证据的“黑材料”,它如同一个被精心计算好角度的石子,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悄然投入了京师这潭本已浑浊不堪的政治池水之中,激起了滔天的涟漪。
东厂提督太监曹义,在收到这份“礼物”的时候,几乎是欣喜若狂。
之前那次针对顾昭外围党羽的清洗,虽然成功地,向整个官场,展示了东厂复活后的獠牙,也让他,在崇祯皇帝面前,立下了“头功”,但他内心深处,却非常清楚,那不过是皇帝意志的一次直接体现,算不得是他自己的本事。而眼前这份材料,则完全不同。
靖安侯,张世泽。前朝英国公的嫡系后人,大明朝最顶尖的老牌勋贵之一。其家族,自太宗皇帝靖难之后,便世袭罔替,恩宠不断,在京畿地区,拥有着盘根错杂的、庞大的势力网络。而这份材料上,所揭露的,正是这位靖安侯,利用职权之便,在过去的十数年间,持续不断地,侵占京郊属于皇家祭祀专用的“祭田”,并勾结地方官吏,私自开采祭田之下的煤矿,其所得利益,高达数百万两白银之巨!
对于急于向新主子,证明自己的价值与能力的曹义来说,这简直就是一份,从天而降的、梦寐以求的……投名状!
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连夜,将材料呈送御览,并得到了崇祯皇帝那充满着震怒与杀意的默许之后,立刻,便动用了东厂最精锐的缇骑番子,以雷霆万钧之势,对这位养尊处优的靖安侯,采取了行动。
与上次抓捕那些低阶官员的小打小闹不同,这一次,东厂几乎是倾巢而出。数百名杀气腾腾的番子,直接包围了宏伟奢华的靖安侯府,在无数京城百姓与官员那震惊的目光中,悍然冲入府内,将还在睡梦之中的靖安侯张世泽,以及其家族数十名核心成员,全部锁拿,直接押入了那座,能让鬼神都为之哭泣的东厂诏狱!
这一举动,顷刻之间,就如同将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捅进了一个巨大的马蜂窝!
整个京城的勋贵集团,彻底被引爆了。
侵占土地,私设产业,对于他们这个阶层来说,早已是一种,司空见惯、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普遍行为。张世泽所做的,不过是他们之中,做得比较过分,吃相比较难看的一个罢了。他们真正恐惧的,并非是靖安侯被抓这个个案本身,而是皇帝,通过东厂这把刀,所释放出的,那种足以让整个勋贵阶层,都为之颤抖的信号——皇帝,要向他们这些,与国同休的“铁杆庄稼”,动手了!
唇亡齿寒的恐惧,让他们迅速地,抱成了一团。
第二天的早朝之上,奉天殿,几乎变成了一个,专属于勋贵集团与司礼监(东厂)之间,相互撕咬的斗兽场。
以往那些在朝堂之上,如同泥塑木偶一般,从不参与任何政务讨论的国公、侯爷、伯爷们,此刻,却是一个个义愤填膺,口沫横飞。
“陛下!” 成国公朱纯臣,作为勋贵集团的首领,第一个出列,声泪俱下地哭诉道,“靖安侯乃太宗皇帝亲封之功臣后裔,百余年来,对我大明忠心耿耿,何罪之有,竟遭此奇耻大辱?东厂阉人,不经三法司会审,便滥捕朝廷勋贵,此举,与前朝魏逆,有何区别?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陛下!”
“请陛下严惩东厂,以安天下臣民之心!”数十名勋贵,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声势浩大,几乎要将奉天殿的屋顶,都给掀翻。
他们甚至,搬出了太祖高皇帝,那条明确写在宫门口铁牌之上的祖训——“内臣(宦官)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
面对着勋贵集团,这近乎逼宫的猛烈攻击,新任东厂提督曹义,自然是不可能退缩的。他手捧着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靖安侯侵占皇家祭田的铁证,用他那特有的、尖利而阴森的嗓音,进行了毫不留情的反击。
“成国公此言差矣!靖安侯侵占的,不是寻常田地,而是我皇家用于祭祀天地、祖宗的祭田!他私开的,是我皇家的矿产!此乃挖我大明的根,窃我皇家的财!如此大逆不道之举,难道不该查?不该抓?还是说,在诸位国公爷看来,这大明的江山,已经不是朱家的江山,而是你们这些功臣之后,可以随意分食的私产了?”
这番话,可谓是歹毒至极,直接将勋贵们的“阶级利益”,上升到了“谋逆”的高度。
一时间,朝堂之上,唾沫横飞,骂声震天。勋贵们,咒骂着司礼监的阉人,不得好死;而以曹义为首的太监们,则阴阳怪气地,影射着某些人,早已忘了祖宗的忠义,只想着中饱私囊。双方你来我往,互相揭短,攻讦之激烈,用词之下作,场面之丑陋,让那些站在一旁的文官们,都看得目瞪口呆。
而高高地,坐在那张黄金龙椅之上的崇祯皇帝,看着下方,这幕“狗咬狗”的大戏,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掌控一切的……快感!
(斗吧!斗吧!你们斗得越凶,朕的这张椅子,就坐得越稳!勋贵,骄横跋扈,占田窃财,早已是国之蛀虫;宦官,虽为家奴,却也是朕最忠心的鹰犬。让他们互相牵制,互相撕咬,朕,便可在他们之间,找到一个新的、完美的平衡点,将这帝国的权力,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十分享受这种,充当“最终裁判”的感觉。
于是,他开始了他自以为高明的“平衡术”。
他一方面,温言安抚着以成国公为首的勋贵集团,表示,靖安侯一案,只查个案,绝不牵连扩大,以稳定他们那颗惶恐不安的心。
而另一方面,他又当朝,大加褒奖了东厂提督曹义,“忠心可嘉,为国分忧”,并且,直接下令,将靖安侯一案,全权交由东厂审理,这无疑是极大地,维护了东厂的权威。
一场看似即将失控的党争,就如此,被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崇祯皇帝,甚至能从那些勋贵们,既愤怒又不得不领旨谢恩的表情中,感受到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
然而,他,以及满朝的文武,都没有注意到一个,极其诡异的现象。
在这场,从始至终,都充满了火药味的激烈党争之中,那个曾经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一言九鼎的新兴政治势力——以新任内阁大学士来宗道为首的“顾昭派系”官员们,竟然,从头到尾,都保持着一种,令人费解的、惊人的“集体沉默”。
他们就像一群,最冷静的看客,既不为勋贵们辩护,也不为东厂站台,只是冷眼旁观着,这两大集团,如同疯狗一般,互相攻讦。
他们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给朝堂上,所有派系的人,都带来了一种,巨大的困惑与无形的压力。
京城的全部注意力,都被这场,由勋贵与宦官,这两个传统势力之间,爆发的激烈冲突,给完全吸引了过去。甚至,已经没有太多人,再去关注,那支即将远航的、庞大的舰队,以及那个,即将离开权力中心的,镇国公顾昭。
而此刻,在数百里之外的天津,镇国公府那间戒备森严的地下密室之中,顾昭,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小石头,刚刚传来的消息,从京城传回来的、关于这场朝堂大戏的详细情报。
当看到,崇祯皇帝,那番自鸣得意的“平衡术”时,顾昭的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充满了嘲讽的微笑。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了那巨大的沙盘之前,目光,越过了代表京师的那个小小的模型,投向了沙盘东南角,那片蔚蓝色的、代表着无垠大海的区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