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台蒸汽机在天津的土地上发出那划时代的原始怒吼,将大明帝国的工业革命火种彻底点燃之后,顾昭的生活看似并未发生太大的改变。他依旧每日在堆积如山的文件中处理着来自帝国各个角落的事务——从中原“隔离带”的民政报告,到山西“新商道”的开拓计划,再到新内阁推行“部委制”改革所遇到的种种阻力。
他就像一个技艺绝伦的棋手,同时在数个棋盘上与不同的对手进行着博弈。有的棋盘关乎内政,有的关乎军事,有的关乎经济,还有的关乎那最难测的人心。
然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他早已布下了一枚看似最不起眼、实则可能撬动整个世界格局的棋子——那支承载着贸易、探索与殖民野望,早已消失在南方深蓝海面之上的“开拓号”远洋舰队。
初冬的一个午后,一艘悬挂着加急信旗的海事快船,劈波斩浪,驶入了已然解冻的天津港。它带来的,是“开拓号”舰队在抵达第一个重要补给与贸易点——西班牙人控制下的吕宋(后世的菲律宾)之后,送出的第一批信件和报告。
镇国公府,书房之内。
顾昭刚刚批阅完一份关于“京津铁路”下一阶段建设预算的报告,正端起茶杯,准备稍作休息。侯三便捧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皮质文件袋,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公爷,南边来的信。”
顾昭接过文件袋,熟练地拆开。里面有舰队司令官关于航程和贸易情况的公式化报告,有商务代表关于当地市场和货物价格的详细分析,还有几封随船人员写给家人的信,将由侯府的情报网络代为转递。
他先快速浏览了一遍官方报告,内容与他预料的大致相同。舰队凭借着远超这个时代所有船只的航速和火力,一路顺风顺水。在抵达吕宋的马尼拉港后,他们船上那些由天津工业区生产的、精美绝伦的玻璃器皿、色彩鲜艳的“云裳”布匹以及光洁如玉的瓷器,几乎立刻就引起了西班牙殖民者的疯狂追捧。
当地的西班牙总督,在参观了“开拓号”那如同海上堡垒般的雄姿,并亲眼见识了其火炮的精准射程后,更是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友好”。短短十数天,舰队便以一个极其夸张的利润率,换回了堆积如山的、来自美洲的西班牙银元。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完美的方向发展。
然而,当顾昭打开文件袋中那最后一封、也是最特殊的一封信时,他脸上的平静,开始一点点地被打破。
信封上,是几行清秀而又遒劲的蝇头小楷,署名是“念云”。
这并非一份官方报告,而是一封以“家书”形式,写给顾昭这个将她从泥潭中拯救出来的“恩主”的私人信件。
顾昭缓缓展开信纸,一股淡淡的墨香混杂着某种来自热带的、奇异的植物芬芳扑面而来。念云那细腻、冷静而又充满力量的笔触,仿佛一道无形的窗,瞬间将他从北国冬日的书房,拉到了千里之外那个潮湿、闷热、充满了机遇与危险的异国他乡。
“钧鉴:
侯爷安。念云随开拓号离津,倏忽已三月。北国想已飞雪,南洋此地,却依旧烈日如灼,风物迥异。此间见闻,不敢不录,呈于侯爷案前,或可为之一笑。
舰队此行,商贸之事,顺利至极。我朝之丝、瓷、布、镜,在此地红毛夷眼中,不啻天国神物。其等挥舞银元之状,若痴若狂。短短半月,所获之利,恐已十倍于本。船上商务总管日夜核算,笑不合口,言此行归去,或可抵江南一年之税赋。此皆侯爷经天纬地之功,念云与有荣焉。”
信的开篇,是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与官方报告并无二致。顾昭微微点头,这笔巨大的财富,将为他后续更大规模的工业投资和军队扩建,提供最坚实的血液。
但信纸翻过一页,笔锋却陡然一转,那字里行间轻松的氛围,瞬间被一种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的压抑所取代。
“然,商贸之利,悦目而已。此地我汉家同胞之景,却惊心动魄。
吕宋此地,聚居汉民不下三万,多为百年前自闽粤沿海而来。然其命运,比之牛马,尚有不如。红毛夷称我等为‘桑格利人’,此词在彼邦土话中,意为‘常来贸易之人’,初似无贬义,实则早已沦为贱称。
其等将我汉民尽数圈禁于马尼拉城外一地,名为‘涧内’。此地三面环水,一面高墙,出入皆有重兵把守,与囚笼何异?我汉家儿女,在此从事最为繁重之劳作,开山、采石、修路、盖房,所得微薄工钱,尚需缴纳远高于红毛夷之重税。稍有不从,便是毒打与监禁。
念云随舰队司令入城拜会总督,亲眼所见,红毛夷醉酒之兵士,可随意殴打街边华人小贩,巡街之官吏视若无睹;华人商铺所获之利,常被其以各种名目强取豪夺,无人敢言。我等在此地,名为商贾,实为被豢养之肥羊,不知何时便会被人宰割。
就在我等抵达前一月,涧内因一起微小口角,红毛夷便借题发挥,称华人意图谋反。一夜之间,出动军队,冲入涧内,烧屋杀人。据幸存者泣血所告,死者凡六十有七人,尸身被弃于荒野,任由野狗啃食。而西班牙总督府,对此不闻不问,仅下令华人不得为此事集会,违者以叛逆论处。
写到此处,念云心如刀绞,几不能持笔。我等在彼辈眼中,竟非人哉?同为炎黄血脉,身在异域,竟受此奇耻大辱!”
读到这里,顾昭端着茶杯的手,已经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最后一丝笑意也已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深渊般凝重的冰冷。
他仿佛能透过那一行行娟秀的字迹,看到“涧内”那拥挤肮脏的街道,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恐惧与屈辱的气息,听到同胞们在深夜里无声的哭泣和绝望的祈祷。
信还未完,他继续往下看。
“舰队之到来,于涧内同胞,不啻暗夜惊雷。见我天朝龙旗,闻我天兵炮声,无数人于墙内跪地,向北叩首,泪流满面。
其中,涧内华人自治之首领,名曰‘甲必丹’者,冒死于深夜密会我舰队司令。甲必丹言,闻此舰队乃‘镇北侯’所遣,知侯爷于国内扫平群寇,北拒强敌,乃我大明擎天之柱。故斗胆求告,乞侯爷怜我海外孤儿,施以援手。若天朝能遣一偏师,助其等反抗暴政,涧内三万华人,皆愿为前驱,纵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彼等已暗中绘制马尼拉城防图,并详录西班牙人之兵力部署,只待王师之到来。
……
念云一介女流,本不该干议国事。然此情此景,实在锥心刺骨。昔日在扬州,念云为砧上鱼肉,幸得侯爷搭救,重获新生。今见万里之外,尚有千万同胞,日夜生活于刀俎之上。念云窃以为,我大明之强大,不应只在于商贸之利,更应在于能庇护每一个黑发黄肤之子民,使之无论身在何处,皆能免于恐惧,挺直腰杆。
言尽于此,伏惟珍重。
念云 叩禀。”
信,读完了。
顾昭缓缓地将信纸叠好,重新放回信封。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投向窗外那棵已经落尽了叶子的梧桐树,眼神深邃得如同冬夜的寒潭。
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侯三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他虽然没有看信,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自家侯爷身上,正散发出一股如同火山喷发前、那种令人心悸的、极致的压抑与愤怒。
在此之前,吕宋对于顾昭而言,只是一个地理名词,一个优质的白银来源地,一个未来全球殖民计划中,可以被考虑的潜在目标。他对那里的认知,是冰冷的、理性的,充满了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的算计。
然而,念云的这封信,却用最真实、最血淋淋的文字,将一个他从未认真思考过、却又与他血脉相连的维度,狠狠地砸在了他的面前——民族的尊严与同胞的血泪。
他是一个穿越者,他的灵魂深处,镌刻着一个来自后世的、强大而骄傲的华夏民族的烙印。在他的那个时代,“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不仅仅是一句口号,而是一种融入了骨血的信念。
他可以对大明内部的敌人,比如晋商、比如腐儒,运用最冷酷的权谋,进行最无情的打击。因为那是内部的、为了“治病”而进行的外科手术。
但是,当看到自己的同胞,在异国他乡,被一群在他眼中的“蛮夷”,视作可以随意宰杀的牲畜时,那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属于同一个民族共同体的愤怒,如同被点燃的干柴,瞬间熊熊燃烧起来。
这不再是“利己主义”的权衡,而是一种无法回避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许久之后,顾昭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墙边那副巨大的世界地图前,目光,死死地钉在了吕宋那个小小的岛屿之上。
“侯三。”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如同钢铁般的冰冷。
“在。”
“立刻以我的名义,通过最高级别的加密电报,向‘开拓号’舰队司令,下达新的命令。”
“是!”
顾昭转过身,看着侯三,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一,命令他,从即刻起,舰队的首要任务,由‘贸易’,转为‘保护侨民’!他可以用任何理由,将舰队长期驻扎在马尼拉港,给涧内的华人,撑起一把保护伞!”
“第二,让他秘密联络那个‘甲必丹’,接收他们所有的情报,并详细勘探马尼拉港周围所有适合登陆的地点、水文资料、以及西班牙人的兵力部署。我要一份最详尽的,足以支撑一场登陆战的报告!”
“最后,告诉那个甲必丹,也告诉所有的吕宋华人……”
顾昭的眼中,闪过一抹森然的杀机。
“大明的军舰,很快,会再回来的。而且下一次,就不仅仅是来做生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