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张被墨汁浸透的巨大幕布,沉重地笼罩在彰义门外的旷野之上,唯有无数营帐中透出的火光,如同散落在黑丝绒上的碎金,将后金大营的轮廓勾勒得狰狞而磅礴。
中军大帐之内,气氛却比帐外的寒风还要凝重几分。巨大的牛油巨烛在鎏金烛台上燃烧着,跳跃的火焰将帐内诸人的影子投射在厚实的毛毡壁上,扭曲拉长,宛如一尊尊沉默的魔神。
居于主位之上的,正是后金国的大汗,爱新觉罗·皇太极。他身着一件玄色貂裘,面容沉静如水,那双深邃得足以吞噬星辰的眼眸,正凝视着面前铺开的一副巨大的军事堪舆图。图上,代表着九边各镇的旗帜犬牙交错,而此刻,一枚小小的、代表着“镇北军”的黑色令旗,就像一根尖锐的钉子,死死地钉在了京师彰义门外,与他那象征着大金无上权力的汗帐遥遥相望,显得无比刺眼。
自镇北军如鬼魅般出现在战场的那一刻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便开始在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中枢弥漫开来。斥候们带回的消息,一遍遍地在大帐内回响:那支军队悄无声息地抵达,安营扎寨的过程快得令人心惊,营盘布局严谨得如同教科书般精准,一排排拒马、鹿角和壕沟在短短半日之内便已初具规模,仿佛他们不是在仓促的战场上,而是在自家演武场进行着一场从容不迫的演练。
这种极致的冷静与从容,对于习惯了明军混乱与怯懦的后金诸将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大汗!”
一声压抑着无穷怒火的嘶吼骤然打破了帐内的死寂。一名身材魁梧、面容桀骜的年轻将领猛地从座位上站起,他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将身前的空气点燃。他正是已故四大贝勒之一,莽古尔泰的嫡长子,额必伦。作为复仇者,他继承了父亲的勇猛,也继承了那份深入骨髓的仇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枚黑色令旗,仿佛要透过它看到那个名叫顾昭的男人。“大汗!斥候已经探明,这支镇北军,就是当初在广宁城下,用那种闻所未闻的阴毒火器,坑杀了我大金数千勇士的罪魁祸首!我父汗的英灵,还有那些为大金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巴图鲁们,他们的冤魂就在这片天空上看着我们!”
额必伦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他向前踏出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发出的声音如同金石撞击:“请给儿臣三千铁骑!不,只需三千!儿臣愿立军令状,必将那顾昭的头颅取来,用他的鲜血,祭奠我父汗与数千勇士在天之灵!”
他的话语充满了血腥与仇恨的煽动力,让帐内几位年轻的贝勒和将领都为之动容,眼神中流露出跃跃欲试的凶光。在他们看来,区区一支孤军,哪怕再精锐,在数万大金铁骑的汪洋大海面前,也终将被撕得粉碎。
然而,坐在皇太极左手边首位的大贝勒代善,却缓缓地摇了摇头。作为后金军中资历最老、最为沉稳的宿将,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闪烁着理性的光芒。
“额必伦,你的勇气可嘉,但此时此刻,不可轻举妄动。”代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帐内瞬间沸腾的气氛又冷却了下来。
他将目光从激动的额必伦身上移开,转向皇太极,沉声分析道:“大汗,诸位想一想。这顾昭何许人也?他能率领一支偏师,在各路勤王兵马还在路上磨蹭的时候,以雷霆之势千里奔袭,第一个抵达京师城下,这份胆识与统率力,就绝非我等以往遇到的那些明国庸将可比。”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在堪舆图上镇北军的营地位置轻轻一点:“再观其安营布阵,从容不迫,井然有序,面对我十万大军的兵锋,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摆出了一副从容迎战的姿态。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要么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要么……就是他有着我们尚不知道的、足以自信的后手。”
“后手?”另一位大贝勒,阿敏冷哼一声,粗犷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屑,“无非就是那些在广宁城下逞威的火器罢了。广宁有坚城可守,他自然能从容布置。如今在这彰义门外的平原上,我大金的铁骑一旦冲锋起来,便是天崩地裂之势,难道他那些烧火棍还能翻了天不成?”
阿敏的话代表了大多数后金将领的心声。他们敬畏的,是依托城防工事的火器,而不是在野战中与骑兵对决的火器。
就在众人议论纷纷之际,一直沉默不语的皇太极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的目光扫过情绪激昂的额必伦,扫过持重老成的代善,最后在阿敏不以为然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深沉。
“二哥(代善)言之有理。”
仅仅一句话,便为这场争论定下了基调。额必伦脸上的激愤一滞,不甘地垂下了头。
皇太极站起身,踱步至堪舆图前,手指轻轻拂过镇北军营寨的标识,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猎人发现猎物时的好奇与谨慎。“这个顾昭,的确是个有趣的对手。朕看过所有关于他的战报,从红山堡的伏击,到广宁城下的血战,他所倚仗的火器,无一不是依托地利,或山谷,或城墙。地利,将我大金勇士引以为傲的骑射与冲击力限制到了最小。”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既像是嘲讽,又像是一种期待。
“如今,在这广阔无垠的平原之上,朕倒要亲眼看看,他那被明人吹嘘得神乎其神的‘妖法’,究竟还有几分威力。”
皇太极的话,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大汗已经做出了决定。他采纳了代善的稳妥,却也融入了自己的好奇与试探。他不像额必伦那般鲁莽,也不像阿敏那般轻视,他选择用最精准、最锋利的方式,去揭开顾昭那层神秘的面纱。
他的目光转向帐下一名侍立的将领,那人如同一座铁塔,即便静静站着,也散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凶悍气息。他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但额头上的一道浅浅的疤痕和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却让他显得比帐内任何一位贝勒都更具杀气。
“鳌拜。”皇太极缓缓念出这个名字。
“奴才在!”铁塔般的青年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
“朕给你一个牛录的巴牙喇。”皇太极的声音变得冰冷而锐利,“从朕的两黄旗中亲选,要最好的人,最好的马,最好的甲。朕不要你攻破他的营寨,也不要你取回顾昭的人头。朕只要你,用一次最迅猛、最直接的冲锋,去试试他的成色,去看看他的火器在平原野战中,究竟是如何应对我大金的铁骑。朕要知道,他的‘妖法’,在阳光之下,是否还那般灵验。”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巴牙喇!
这不仅是后金军的精锐,更是大汗的亲卫部队——护军营!每一个巴牙喇士兵都是从八旗最勇猛的战士中百里挑一选拔出来的“巴图鲁”,他们享受着最优厚的待遇,装备着最精良的铠甲兵器,是大汗手中最锋利、最忠诚的利刃。
而两黄旗的巴牙喇,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是大汗的嫡系心腹。动用这样一支力量,仅仅是为了进行一次“试探”,其手笔之大,决心之坚,远超众人想象。
鳌拜的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嗜血的兴奋与得到无上信任的荣耀感交织在一起的光芒。他重重地将拳头捶在胸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奴才遵命!请大汗放心,奴才必将用大金的马蹄,踏出那支明军的虚实!”
他知道,这看似简单的任务,实则无比重要。这次冲锋的结果,将直接影响到大汗对这支神秘镇北军的最终判断,甚至可能决定接下来整个战役的走向。
很快,随着鳌拜领命而去,一道道命令从中军大帐迅速传出。肃杀的气氛开始在庞大的后金营地中悄然蔓延。在两黄旗的营地深处,三百名最精锐的巴牙喇勇士被从睡梦中唤醒。他们没有丝毫的喧哗与迟疑,在各自牛录章京的喝令下,以惊人的速度穿上厚重的双层棉甲,外面再套上打磨得锃亮的铁叶甲,戴上护颈护耳的顿项盔,只露出一双双在夜色下闪着寒光的眼睛。
他们的战马,也同样是百里挑一的良驹,膘肥体壮,四蹄有力。马鞍之下,同样披着厚实的马铠。每一名骑士都配备了双刀、长矛、硬弓和一壶三十支的重箭。他们是这个时代最顶级的重装骑兵,是皇太极手中足以撕碎任何阵线的无敌力量。
年轻的护军统领鳌拜跨上自己的坐骑,一匹神骏的纯黑色战马。他没有进行任何战前动员,因为对于这些骄傲的巴牙喇而言,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他们的荣誉感和对大汗的忠诚,就是最强大的驱动力。
他只是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火光下划过一道森冷的轨迹,遥遥指向南方那片沉默的黑暗。
三百名重甲骑兵组成的冲锋队列,在夜色的掩护下,如同三百尊沉默的钢铁雕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营。马蹄上包裹着厚厚的棉布,将行动的声音降到了最低。他们像一群潜行的猎豹,耐心地绕过明军的游骑哨探,借着夜幕的掩护,缓缓逼近镇北军那看似平静的营盘。
肃杀的夜风吹过旷野,卷起地上的沙尘。一场即将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试探,就在这片沉寂的黑暗中,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