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醉的靴底碾过最后一片焦黑的骨殖,昨夜邪祟溃散时留下的腥气还未散尽,混着清晨草叶上的露水,酿成一种古怪的凉涩。他抬手将那枚青铜铃铛系回腰间,铃铛相撞的轻响里,似乎还缠着那些被驱散的邪祟临死前的尖啸。
“沈公子。”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颤抖。沈醉回头时,正见巫女阿依提着裙摆从祭坛的石阶上下来,她赤着的脚踝边沾着几片干枯的狼尾草,昨夜为了催动巫咒而被划破的小臂上,缠着新换的麻布绷带,渗出淡淡的血痕。
“部落的晨祭该开始了。”沈醉的目光扫过她鬓边歪斜的银饰,那是昨夜与邪祟首领缠斗时,被对方的骨鞭扫落的,“不必送了。”
阿依停下脚步,晨光透过她发间的鹰羽,在鼻梁上投下细碎的阴影。她手里捧着的兽皮包裹被攥得发皱,露出里面一角暗红色的绒布:“族里的老人说,凡拯救部落者,当以‘血藤花’相赠。”她解开包裹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花长在断魂崖底,十年才开一朵,泡水饮下可解百种巫毒。”
沈醉看着那朵状如凝血的花朵,花瓣边缘还凝着几滴晶莹的液珠,倒像是谁未干的泪。他忽然想起昨夜阿依为了引开邪祟,独自闯入禁地时的模样——这个平日里连杀鸡都要闭眼的姑娘,竟能握着淬了剧毒的骨刃,硬生生砍断邪祟的三根肋骨。
“我不需要。”他转身时,腰间的铃铛又响了,“邪祟已除,你的族人该忘了这些血腥。”
“可我忘不了。”阿依的声音忽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昨夜若不是你……”她低下头,银饰碰撞的轻响里混进抽噎,“那些被邪祟拖走的孩子,那些被啃食得只剩骨架的猎手……沈公子,你是部落的天。”
沈醉的指尖在剑柄上顿了顿。天?他这辈子听过最可笑的词,莫过于此。三百年前,那些把他捧上“正道魁首”宝座的人,后来不也提着刀剑追了他三千里,骂他是“堕入魔道的败类”?世人总爱给强者扣上冠冕,却忘了冠冕之下,爬满了噬人的蛆虫。
“阿依巫女。”他回头时,眼底的冷意像结了冰的湖面,“我救你们,不过是因为邪祟的骨殖能炼‘镇魂香’。别把恩情看得太重,这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心的感激。”
阿依的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血藤花掉在地上,暗红色的花瓣在晨光里蜷曲起来,像只濒死的蝶。她忽然蹲下身,用指尖去拢那些散落的花瓣,指腹被花茎上的细刺扎破,血珠滴在花瓣上,竟融成了更深的红。
“沈公子可知,为何邪祟偏要盯着我们部落?”她的声音闷在膝间,带着浓重的鼻音,“因为我们是‘守铃人’的后裔。世代守护那枚青铜铃铛,也世代被邪祟记恨。”她抬起头时,眼眶红得像被血浸过,“从我记事起,每年都要看着族人被邪祟拖走,看着母亲把滚烫的牛油浇在邪祟身上,听着它们在火里尖叫……我以为这辈子都逃不过这样的日子。”
沈醉沉默着。他见过太多这样的眼神,在被屠村的废墟里,在被灭门的道观中,那些幸存者的眼里,总燃着同一种火苗——那是绝望里扒出来的,一点名为“希望”的火星,却往往比邪祟的利爪更伤人。
“昨夜你摇响铃铛时,我看见了。”阿依忽然笑了,泪珠顺着脸颊滑进嘴里,“邪祟在铃铛声里化成黑烟,就像被太阳晒化的雪。那一刻我想,原来这世间真有能劈开黑暗的人。”
沈醉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风打断。风卷着远处传来的牛角号声,那是部落晨祭开始的信号,低沉的号音里,裹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该回去了。”他转身时,靴底踢到一块碎石,石子滚落在阿依脚边,“管好你的族人,别再让孩子靠近禁地。邪祟虽退,可它们的巢穴还在崖底,血腥味能引它们回来。”
阿依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玄色的衣袍在风里猎猎作响,腰间的青铜铃铛偶尔轻响一声,像在催促,又像在叹息。她忽然想起昨夜在祭坛上,沈醉为她处理伤口时的模样——他的指尖沾着邪祟的黑血,却动作轻柔地用烈酒冲洗她的伤口,眼里的冷意淡了些,倒像是结了薄冰的河面,底下藏着不易察觉的暗流。
“沈公子!”
阿依忽然抓起地上的血藤花,朝着他的方向追了几步。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沾在小腿上凉丝丝的,像谁的指尖在轻轻触碰。
沈醉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这花……”阿依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就算你用不上,也带着吧。断魂崖的风大,花茎上的刺能帮你挡挡蛇虫。”
沈醉看着自己的靴尖。地上有几株刚冒头的嫩草,叶片上的露珠映着初升的太阳,亮得晃眼。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那个在桃花树下给他递酒的姑娘,也是这样,总把些没用的东西塞给他,说“说不定哪天就用上了”。
“不必。”他的声音比风还冷,“我沈醉的路,从来不需要这些累赘。”
阿依的脚步顿住了,手里的血藤花再次坠落。这一次,她没有去捡。泪珠砸在花瓣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是在为这朵十年才开一次的花,哭一场短促的葬礼。
沈醉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山口的迷雾里,腰间的铃铛声越来越远,最后被晨祭的牛角号彻底盖过。阿依站在原地,看着那朵落在草里的血藤花,忽然捂住脸蹲下身,哭声混着远处传来的祭歌,在山谷里荡出长长的回音。
部落的老阿妈拄着拐杖走过来,将一件厚实的兽皮披风搭在她肩上:“傻孩子,留不住的。”她浑浊的眼睛望着沈醉消失的方向,“那样的人,是天上的鹰,怎会为了一片草甸停留?”
阿依摇摇头,从怀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玉佩是用部落特产的墨玉雕刻的,上面刻着繁复的巫咒,边缘被摩挲得光滑温润。这是她十五岁成年礼时,父亲用最后一块墨玉给她雕的,据说能在危难时引来鹰灵庇护。
“我没奢望他停留。”她把玉佩紧紧攥在手里,指腹划过上面的巫咒,“我只盼他……别像那些消失在雾里的猎手一样,再也回不来。”
老阿妈叹了口气,转身走向祭坛。晨祭的鼓声已经响起,咚咚的节奏里,裹着新生的希望,也裹着古老的悲伤。
阿依望着山口的方向,直到那片迷雾被太阳晒得彻底消散,才慢慢站起身。她弯腰捡起那朵血藤花,小心地用绒布包好,藏进怀里。然后,她朝着沈醉离去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银饰在晨光里闪了闪,像一滴未落的泪。
而此时的沈醉,已经走出了山谷。他站在一道湍急的河流边,正准备寻一处浅滩过河,腰间的青铜铃铛忽然毫无征兆地急促作响。
不是被触碰的轻响,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冲撞着,发出嗡嗡的颤音。
沈醉猛地按住铃铛,指尖传来一阵灼热的触感。他抬头望向河对岸的密林,只见原本平静的树冠忽然剧烈晃动起来,无数只黑色的鸟雀惊飞而起,在天空中盘旋成一团乌云。
更诡异的是,河水竟在瞬间变得浑浊,水面下隐隐有巨大的阴影在游动,撞得河面上的浮木砰砰作响。
沈醉握紧了腰间的剑柄,眼底的冷意瞬间凝聚。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不是邪祟那种阴寒的气息,而是一种……带着蛮荒腥气的,庞大而沉重的威压。
那威压越来越近,连脚下的土地都开始微微震颤。河对岸的密林深处,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像是某种巨兽正在苏醒。
沈醉的目光落在河面上,只见浑浊的水流里,渐渐浮出几具白骨——看形状,像是不久前试图过河的旅人,骨架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青苔,显然是被什么东西拖入水底啃食的。
他忽然想起阿依昨夜说过的话——部落的老人们世代相传,断魂崖的邪祟只是小麻烦,真正可怕的,是守护着崖底血藤花的“河伯”。
难道……这河伯,竟被青铜铃铛的气息引来了?
腰间的铃铛还在疯狂作响,像是在预警,又像是在……召唤。沈醉看着河对岸越来越浓的妖气,忽然冷笑一声。
看来,这新的征程,比他想象的,要热闹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