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二爷离了京城,宅子便托付给宋少轩照管。一家人都搬了过去,唯独关馨怡母女还留在茶馆后院。宅中原先的仆人一个没遣,仍旧打理着家中日常琐事。
梦玲闲下来后,常带着钱礼莀,照着宋少轩带回的时装画册裁制新衣。平日里又按方郎中推荐的医师所配膏方细细调理。不过一段时日,人便渐渐丰润起来。
她手巧,选的料子别致,样式也新颖,穿在身上,活脱脱是行走的招牌。常有女子见了忍不住打听。刚过完年那一阵,竟陆续有人寻上门来,都是请她做衣裳的。
梦玲也怕闲着发胖,便接了些活计,在家忙活起来。哪怕宋少轩劝她不必辛苦,她仍执意要做。“自己挣些钱,心里才踏实,不会觉得是个无用的人。”她总是这样说。
这日,梦玲正为一位小姐量体,宋少轩便从外头回来了。见身后还跟着客人,梦玲会意,朝宋少轩微微点头,便领着那位小姐避进了正房边的小屋。
宋少轩将同来的蓝一贵迎进正厅入座,道了声:“蓝掌柜,您稍候,我取来您看看东西。”
今日请蓝一贵前来,实是事出有因。齐二爷在南边打开了局面,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不仅要大量进货,更购置土地、兴办化工厂,采买机器、聘来的德意志技师薪酬也所费不赀。
一时间银钱周转不开,宋少轩已将自己的积蓄填补进去大半,几乎掏空了口袋,手头顿时拮据起来。
他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收着几件字画,都是当初以晴、以雯两个丫头出嫁时送来的。东西虽不算顶级的珍品,但胜在雅致,在眼下这文人辈出的年头,正合许多人的口味;不像后世,书画市场尽被西洋画风占了上风,这类传统笔墨反倒落寞。
宋少轩走进内室,挑了两幅画、一幅扇面,小心捧到正厅。他将东西在桌上铺开,朝蓝一贵道:“蓝掌柜,您上眼。”
蓝一贵先瞧那扇面,点了点头:“云麓先生的行书五言诗,洒金扇面,雅致,正是那些公子哥喜欢的路数。宋掌柜懂行,您开个价?”
“这扇面,五百大洋,我不多要。”宋少轩答得干脆。
“高了、高了,”蓝一贵连连摇头,“我这转手也难呐,三百吧。”
“您压得太狠,那不如我回头送去范五爷那儿。”宋少轩寸步不让。
蓝一贵被他这话噎得心口发闷,只好转开话头:“得,先搁一搁,咱瞧瞧画再说。”
画轴徐徐展开,才露一半,蓝一贵心里已有数。他微微颔首,又展开另一幅细看。“《明角茶轩松溪图》,崇祯年的东西,这件我出一千。徐倬这幅水墨印花笺本,也作一千。三件拢共两千五百大洋,您看如何?”
宋少轩一听,端起茶碗轻呷一口,淡淡道:“呵,蓝掌柜,那咱还是喝茶吧。这买卖,就当没提过。”
蓝一贵心里顿时像被猫抓似的。这几件虽不算重器,却件件都是文人雅士钟爱的精品,自己刚才压价确实狠了些。
“宋掌柜果然是明白人,”他沉吟片刻,终于松口,“那我再加一口,四千大洋,三件我全要了,如何?”
“五千。”宋少轩眼皮也不抬,只悠悠吐出两个字,便不再多言,自顾自品起茶来。
蓝一贵倒抽一口凉气:“您这可真是……行,我认了,就当交您这个朋友!”他一咬牙,从袖笼里抽出一叠银票,数出三张递过去。
“成交。东西您收好,有空常来喝茶。”宋少轩这才露出笑意。这个价钱,差不多到头了。虽说这几件东西放到后世,加一起也卖不出二十万,甚至不如美院学生一幅习作值钱。可它们仍是能进博物馆的珍品。
送走蓝一贵,梦玲便领着那位小姐从小屋出来。她略带歉意地将客人送出门,转身便蹙起了眉:“瞧你这买卖做的,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当,全填进去了。齐二爷这摊子铺得究竟有多大?什么生意一期就要投三百万大洋?”
“梦玲,你不明白,”宋少轩连忙上前挽住她的手,“化工前期投入是大,可咱们国家不能没有这个。三酸两碱若不能自给自足,民族工业就永远立不起来。花再多钱都值得,你要信我。”
“幸好今日你还换回些现钱,否则连这几日的用度都难周转。家中仆人眼看就要发月钱了,我正为这个发愁呢。你倒好,二十万大洋说投就全投进去了。”梦玲说着,语气里掩不住埋怨。
其实宋少轩还有一事瞒着她:何止二十万,这一个多月他已陆续投入百万之巨,加上进货垫付的金条,几乎把全部身家都押了上去。
但他心里清楚:计划书上写得明白,一旦投产,三年内必能回本。这是北方独一份的产业,加上欧战影响,原料价格水涨船高,回本绝非空谈。
天叔手头原存着两件重器:一件是宋少轩早先从地窖中所得,另一件则是齐二爷为酬谢他替大帅办成那桩大事,特意从盛家库藏中挑出来赠他的。
若能顺利出手,眼下这燃眉之急立时便能化解。可偏偏这两回都流拍了,天叔连连叹气,只道如今古玩市道低迷。
宋少轩也为此头疼,高端古玩现在有价无市,如今市面上走得动的,尽是些寻常货色,或者现代艺术品。这般局面,倒真叫他有些手足无措了。
若不是眼下白银与黄金兑换尚有些利差,他连进货的款子都险些凑不齐。那化工厂活脱脱是只吞金的巨兽,当初规划得太大,如今不只他,连齐二爷也被深深套在其中,动弹不得。眼下唯一能做的,便是靠着商行那点盈利,不断往这窟窿里填补。
宋少轩万万没想到,绊住他脚步的会是钱。本以为自己算是有钱人了,真到投入下去,才知道自己那三瓜两枣算不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