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林正掰着手指头盘账:再捱个把月,那个占着他家炕头的窝囊废就得被撵去睡大街。到那时节,对方抵押的那套四合院,就该稳稳当当落进他掌心儿里了。
这宅子能变现多少雪花银?那可是正经八百的四合院,五间南房朝阳,三间正房气派,东西厢房各三列,抄手游廊环着青砖墁地的院落。七八年前才里外翻新过,白纸黑字押给他时作价一千两,眼下市面俏得很,转手卖个一千五六百两不在话下。
六百两本钱,个把月光景。能将这般齐整的产业捞进兜里,金玉林捻着山羊胡子暗忖:这头一遭买卖,倒是做得漂亮。
他在这头拨得算盘珠子噼啪响,却不知常夫人那厢早动了真章。俗话说人老成精,鬼老通灵,这妇人竟悄没声地寻了孙老四,拿房契抵押借得一百两现银。
常夫人攥着银元直奔裕丰茶馆后巷,当即买下一栋三开间青瓦平房。这些日子木匠、瓦匠进出不停,刨花屑沾满了巷口的青苔砖。她趁着修缮间隙,特地托跑街的给宋少轩捎去一封书信。
墨迹透着一股决绝:“宋掌柜台鉴:吾儿栖身之所现已置於贵号后巷第三间。万望周全,勿令其典卖殆尽。若彼仍执迷不悟,但以些许银两维系性命即可。待吾孙辈降生之日,求掌柜垂怜相扶。常门氏敛衽。”
“宋掌柜,老身必不让你为难……”宋少轩终于明白那天常夫人说这句话的意思。她想已死唤醒自己的儿子!
常夫人轻轻扶了扶丫鬟的腰,示意她坐稳,声音低而清晰:“以后每个月,去裕丰茶馆领银子。好好把孩子带大……明白吗?”
丫鬟哽咽着拉住她的袖子,颤声应道:“明白,夫人……您……”
常夫人笑了笑,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轻声说:“叫一声娘吧,到了这会儿,咱们不讲究这些了。”
“娘——”丫鬟扑进她怀中,哭声再也抑制不住,“您别去……就让他抽吧……随他去吧……”
常夫人摇了摇头,眼神凄然却坚定:“我不走,你们又哪来的太平?”她缓缓挣脱那双颤抖的手,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回到寂静的四合院里,她对着镜台慢慢整理好鬓发与衣襟。镜中的人影依然端庄,却已然看不到半分生意。她取出长绫,悬上横梁,唇边浮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最后,她踢开了脚凳。
常家丫鬟的哭声从裕丰茶馆一路蔓延,直至常家大宅门前才渐渐止住。人人都知道,常三爷抽大烟,早已将家业败了个干净,连这最后一处宅子也抵押了出去。
消息不胫而走,终于惊动了金玉林。他气急败坏地冲出家门,一路疾奔至常家。
等他喘着大气赶到时,常家门前已静静躺着一位覆着白布的夫人。完了——他心头一沉,这成了上吊凶宅,价钱必定大跌,甚至再也卖不出去。
同样恼火的还有孙老四,这一下,他也不知该如何收回成本。宋少轩匆匆赶来,却终究迟了一步。
他缓步上前,低声问道:“人死为大。常三那小子呢?”
一位妇人上前行礼,哽咽答道:“他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音信了……”
宋少轩叹了口气,取出一锭小银递给那妇人,“去找个庵堂来办后事吧。”说罢伫立门前,静候来者。
那个年代,不是正室夫人,便难以入葬家族祭田,甚至连一块安身之土都难求。官员自有祭田,富户早早自购坟地,庄稼人尚能埋在自家地里。唯独她这样的,名不正言不顺——若夫家不认,便成了无主之魂。
当时也有公墓,却属于教会,非教徒不得入葬。亦或捐些银两给寺庙,求个身后寄放之处——京城里不少太监,便是这样在庙中了却残生。
常三爷踪迹全无,只得将后事托与庵堂。将来她的牌位,大抵也只能安置在尼姑庵的寄存之所,香火零星,凄清度日。
不多时,那妇人已请来了庵堂的人着手操办后事。而常三爷,直到被金玉林一记耳光重重扇在脸上,才像是大梦初醒。都到这地步了,谁还跟他客气?房子已成凶宅、不值钱了,现在唯一要紧的,是赶紧想办法回本。
金玉林怒气冲冲地将事情原委道尽,常三这才恍如雷击,大哭着奔回家门。他扑到门前,跪地痛哭流涕,状极悲切。可当旁人问起后事如何安排、银两从何而来,他却一概不知,满脸茫然。
按常理,这等丧事总该通报亲族共同商议。可他连一个本家亲戚也认不全,更掏不出半文丧葬银两。围观的众人纷纷摇头,心想:不过一个被鸦片抽空了魂的活死人,又能顶什么用?
常三一见到金玉林,就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扑了上去,“你再借我些银子,等我安葬了额娘,这宅子立马就归你!”
金玉林却一脚将他踹开,厉声道:“滚远点!你家这宅子现在还值几个钱?早前还能估个一千五百两,如今闹出人命,成了凶宅,怕是五百两都难出手!你自己瞧瞧,前后欠我三百八十两。这破屋子猴年马月才卖得掉?还指望我再掏银子?”
“等等,这怎么回事?我正要找这小子算账呢。听你这意思,他还欠着你钱?”孙老四刚撞见正主,本来没打算这时候上门讨债,可见这场面,也不得不站出来问个明白。
“那可不,孙四爷您瞧瞧,这白纸黑字的契书写得清清楚楚。眼下正办白事,我不逼债。等这事了了,我再慢慢跟他算。”金玉林抱拳说道,语气冷硬。
“得,这回真是倒八辈子霉,摊上这么一档事。”孙老四摇头叹气,只得自认晦气。
瞧他这德性,宋少轩心里也明白了,这事指望着他肯定办不利索。没辙,只能给了那妇人二十两银子,让她好好把常夫人的后事给料理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