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少轩并未多言,只让张广坐着看便是。“这地界儿多是这般人物,多看多听自然就懂了。”
他正要举步出门,却见一位中年男子快步走近,抱拳一礼,声音沉厚:“敢问少爷可是此间掌柜?”
“哎呦,您快别这么叫,小门小户的,哪当得起“少爷”二字。”宋少轩回应了之后,抬眼打量。见来人一身短打装扮,身形精悍、眉目端正,便停下上街的脚步,又多回了一句:“您这是有什么事?我这儿还赶着上街。”
“在下滕郑东,泸县人氏,原是振京镖局的镖师。”那人再度抱拳,语气恳切,“您这儿可曾遭街头混混搅扰?若有,某愿出手打发。”
“镖师?”宋少轩连连摆手,“我这小小茶馆,哪请得起镖局的人?再说,您一位正经镖师,怎不去走镖,反到我这儿谋事?小庙容不下大佛啊。”
滕郑东苦笑一声:“镖局……已经营不下去了。如今只求混口饭吃,三餐一宿,月二两碎银足矣。您看成不成?”
“镖局干不下去了?”宋少轩挑眉问道,“您这一身武艺呢?”
“武艺?”滕郑东摇头一叹,“再好的功夫,哪敌得了一把洋枪?远攻近战,皆不如人。如今商队聘一支洋枪队便能平安行走,谁还雇我们镖师?这碗饭,早就端不稳了。”话音里尽是落寞,一身本事,到头来只剩街头斗殴还可一用。
宋少轩沉吟片刻,终于点头:“成吧,食宿我包了。但话说在前头——若真遇上事您扛不住,咱也就好聚好散。”
将他安顿给伙计后,宋少轩便独自出门,往学校走去。读书于他而言非但不觉得枯燥,反倒成了件乐事。在这里,他结识了不少同窗与师长,日子过得颇有滋味。
课业对他来说不算艰难。毕竟穿越之前,他也是受过十几年现代教育的现代人。甭管大学怎么混的,起码从小学到高中毕业那是一路苦读,没少经历考试的锤炼和老师的敲打。
如今虽身处清末的好学校,可毕竟是中学,所授内容深浅有限,他若还说跟不上,倒真对不起自己曾经熬过的那些年了。
于是每日踏入学堂,于他而言,课业温故知新尚在其次,更紧要的,反倒是广交朋友、洞察世情。
学堂生活倒也让他颇有收获。便是在这里,一位老师为他取了个表字—“甘雨”,语出《诗经·小雅》:“以御田祖,以祈甘雨”。这二字恰合他经营茶摊的活计,寓意天降甘霖、润泽一方,他听了也觉欢喜。
他老师方家良,虽然只是偶尔来他茶馆查账,却自有见解。今日方先生便找到了他,郑重说道:“甘雨啊,你这茶馆着实该翻整一番。门面修缮洁净,装一部电话,商贾人士自然愿意踏足。茶价不妨略提,筛去些闲杂客人。来往若是清净些、有身份的客官,路子不就渐渐宽了么?”
这话确实令宋少轩心中一动。并非不可行,只是现在还不是时候。他暗自忖度:一年半之后,那一声划时代的枪响便将改天换地。
随之而来的虽是一时太平,却也有段时日动荡不堪。届时大帅会为了留在京城,纵兵劫掠,店面若太惹眼,反倒招祸。不如再等一等,等这乱世稍微定定再说。
不过方先生的另一句话,倒确实值得考虑。茶价是该提一提了。倒不是他存心贪利,实在是有些客人太过惹人厌,留着反倒败兴。
门庭冷清些正好,顺手打发掉那些赖皮的混混和常年赊账、还不起钱的旗人老客。连带着几个懒散懈怠的伙计,也不妨一并辞了。
心中主意已定,宋少轩便拱手谢过方家良,带着先生的建议信步上街闲逛去了。如今学堂课业松散,请假旷课者时有发生,虽说会落得教员几句不佳的评语,他却毫不在意。他一不指望做工谋生,二不图继续进学,三无意钻营官场,那几句批语,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纸空文。
先生劝他多读书,这话他听进去了。这倒真是一条可行之路:一来能趁机补补外语,眼下这时势,通洋文的确有用;二来科举既废,从前的科考典籍、古版旧书顿时身价大跌,说不定能去琉璃厂淘些宝贝回来。
宋少轩强忍着不适,最终还是叫了辆人力车。倒不是嫌弃这车夫苦力,实在是这时节的人力车既昂贵又难受。木轮子毫无减震,一路颠簸而行,震得人骨头发麻,简直像被塞进一台散了架的按摩椅。
更别提价钱了。起步就要三十个铜板,每行一里再加十个铜板。这去一趟琉璃厂,足足得上百个铜板!若不是路途实在遥远,宋少轩是断不愿受这份罪的。
一下车,虽然浑身酸痛,他也觉得这趟来得值。和平门外的琉璃厂,不愧是京城有名的文化街,书肆林立,书摊云集,纸墨香气隐约可闻。
他信步闲看,多数书摊都摆着几张长桌、几架旧书,稍简陋的也至少有一张方桌陈列。
可眼前这一处却格外寒酸:只有两个破旧书架,地上还铺了块布,杂乱堆着些书。摊主以手遮面,似是无颜见人。
宋少轩心中生疑,侧身细看,不由得一惊:那蜷缩躲闪的,不正是常三爷吗?
他上前一问,才知其中曲折。自七爷一走,常三爷就断了经济来源。可那张被精致生活惯坏的嘴,还有那戒不掉的烟瘾,却逼得他不断赊账度日。
直到某日归家,他才惊觉院中一片死寂。良久,他母亲才疲惫地挥了挥手,嗓音沙哑,透着一股认命般的苍凉:“唉……你自己瞧瞧,这干的叫什么事!债是躲不掉的。家里那点底子,哪够填你这无底洞?”
常三爷颓然接过老仆递来的账册,低头细看。那密密麻麻的欠款数目,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直扎进他眼底,刺得他浑身发冷。
短短几天功夫,他竟然已欠下了整整四十两银子!直到这时他才知道,那一罐罐令他欲仙欲死的马蹄土,竟要五两银子;平日里他习以为常的一桌宴席,也动辄七八两银子。
先前旁人看在七爷面子上还容他赊欠,可自从得知七爷一去不返,那些人立刻变了脸色,非但一文不肯再赊,更是日日堵门、刻刻逼债!
若不是真被逼到绝路,他又怎会狠下心来变卖家中藏书?实在是喉咙咽不下那粗糙的碴子粥,身子熬不过那一天断烟后钻心刺骨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