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墨汁浸透的黑幕，沉沉地挂在县城的上空。
白日里百货大楼的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街道偶尔驶过的货车发出沉闷的轰鸣。梅小红租住的小屋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像海面上孤独的航标灯。
她伏在靠窗的书桌前，台灯的光圈笼罩着摊开的笔记本和几份厚厚的销售报表。钢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她正为“周末集市”方案做着最后的细节打磨，试图将每一个可能的漏洞都堵上。
明天就是竞聘演讲的日子，她不允许自己有任何闪失。
突然，一阵迟疑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小红皱了皱眉，放下笔。这么晚了，会是谁？她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昏暗的楼道灯光下，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是李国庆。
他穿着笔挺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惫和…紧张？他手里夹着一根烟，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小红的心猛地一沉。
自从两年前他像人间蒸发一样调离县百货公司，音讯全无，他们就再没见过面。
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连同他当初含糊其辞的告别，早已被她刻意尘封在记忆的角落。此刻，他的突然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搅乱了平静。
她犹豫了几秒，还是打开了门。一股淡淡的、陌生的男士香水味混杂着烟草气息扑面而来，让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小红…” 李国庆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扫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躲闪，“…还没睡？打扰你了。”
“有事？” 小红的语气平淡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情绪。她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只是挡在门口。
李国庆似乎被她冷淡的态度噎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他深吸了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我…我刚从省城回来。听说了公司改制，还有你…你要竞聘副经理的事。”
他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有些事，关于两年前…我觉得，应该告诉你。”
两年前？
小红的心弦骤然绷紧。
那个他仓促离开、留下无数疑团的夏天？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等着下文。
李国庆避开她的目光，视线落在楼道尽头那扇蒙尘的窗户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沉重的、仿佛要揭开伤疤的艰难：“你还记得…两年前，那批走私的日本进口彩电吗？”
小红的心地猛然一凛。
那件事，她怎么会忘？当时省里追查得紧，风声鹤唳，最后是李国庆拿出了一份所谓的“合规”采购证明，把责任推给了一个早已离职的采购员，才勉强平息了风波，保住了他和公司几个相关人员的职位。
而他，也正是在那场风波后不久，突然被“提拔”调去了省公司。
“那批货…” 李国庆的声音有些发颤，夹着烟的手指也在微微抖动，“…根本不是什么合规采购。是…是走私进来的。那份证明…是假的。”
尽管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他承认，小红还是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
她死死地盯着他，指甲几乎要嵌进门框的木屑里。
“当时…当时省里查得太紧，马经理、王厂长他们…都慌了。” 李国庆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是我…是我提议伪造证明，把责任推给老刘（那个离职的采购员）…也是我…私下找了关系，才把这事压了下去…保住了大家的饭碗，也…也保住了我的前程。”
他抬起头，看向小红，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复杂情绪：“我知道…我知道这样做不对。这两年，在省城，我心里一直压着这块石头…这次回来，听说你要竞聘副经理，而且…而且势头很猛…” 他苦笑了一下，“我怕…我怕我当年做的这些烂事，万一哪天被人翻出来，会连累你…所以…所以我想，与其让你从别人嘴里听到，不如…不如我自己来告诉你。”
楼道里死一般的寂静。
昏黄的灯光在李国庆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那曾经让她觉得沉稳可靠的面容，此刻在烟气和阴影中扭曲变形，仿佛戴上了一张虚伪的面具。
一股巨大的、被欺骗和被愚弄的愤怒，混合着强烈的恶心感，在梅小红的胸腔里翻江倒海！
李国庆的城府，让人难测，也难言呀！
连累？
他现在才想到会连累她？
当年他为了自保和前程，毫不犹豫地选择欺骗和嫁祸时，可曾想过她的感受？
可曾想过那个被他推出去当替罪羊的老刘？
如今他良心发现，跑来自我忏悔，却恰恰选在她职业生涯最关键的时刻！这到底是赎罪？还是另一种更隐蔽的、试图扰乱她心神的算计？
“告诉我？” 小红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子，“李国庆，你选择这个时候告诉我，是想让我感激你的‘坦诚’？还是想让我临阵退缩，别挡了你那些老领导、或者他们侄女侄子的路？”
李国庆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小红！你怎么能这么想？我是真的…真的觉得对不起你！也…也怕影响到你…”
“够了！” 小红厉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你的‘对不起’，太迟了！也太廉价了！你现在可以走了，带着你的‘良心不安’，离我远点！”
她说完，不再看他惨白的脸和震惊的眼神，猛地后退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房门！
沉重的木门隔绝了内外。梅小红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愤怒、失望、被背叛的痛楚，还有一丝丝难以言喻的心痛，像无数只毒虫啃噬着她的心脏。
她努力深呼吸，试图平复翻涌的情绪。
不能乱！
绝对不能乱！
明天就是竞聘演讲，她准备了那么久，绝不能被这件事打垮！
然而，李国庆那番话，像一根毒刺，深深地扎进了她的脑海。
那些关于走私、关于伪造证明、关于权力庇护的肮脏往事，像黑色的潮水，不断冲击着她试图构筑的堤坝。
她坐回书桌前，拿起那份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周末集市”方案，那些清晰的图表，那些精确的数据，此刻却在她眼前模糊晃动。她试图重新集中精神，但“信任”两个字，像两座沉重的大山，轰然倒塌在她与李国庆之间，也沉重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她还能相信谁？
在这看似光鲜、实则暗流汹涌的改制棋局里，她这枚棋子，真的能跳出棋盘，掌握自己的命运吗？
这一夜，梅小红辗转反侧，窗外偶尔划过的车灯将斑驳的光影投射在天花板上，变幻不定，一如她纷乱的心绪。
直到天色微明，她才勉强合眼片刻。
第二天上午，百货公司最大的会议室被临时布置成了竞聘会场。主席台上坐着改制领导小组的成员：经理老马，厂长王德发（王丽的姑父），还有几位县商业局的领导。台下坐满了公司的员工，气氛肃穆中透着紧张和好奇。
轮到梅小红上台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忘掉昨夜的一切，挺直脊背，步履沉稳地走上讲台。
台下黑压压的人头，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摊开讲稿，目光扫过台下，看到了王丽那张精心修饰、带着自信笑容的脸，也看到了角落里李国庆复杂而担忧的眼神。
“各位领导，各位同事，”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初始还算平稳，“今天我竞聘的职位是副经理，我带来的方案是——‘周末集市’计划。”
她开始阐述方案的核心理念：盘活库存，回笼资金。
她讲到库房里那些积压的、被遗忘的商品价值，讲到通过大幅降价吸引市民、激活市场的策略。
然而，当她讲到关键的数据支撑部分——那些关于库存周转率、降价幅度与预期销售额的精密计算时，昨夜李国庆那番话，那些关于“伪造”、“欺骗”的字眼，却鬼使神差地再次浮现脑海！
“根据…根据仓库台账和…和滞销品清单…” 她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主席台正中的厂长王德发。
那个两年前走私彩电事件的幕后受益者之一！
他此刻正襟危坐，面无表情，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她。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的身体，看到她心底的不安和昨夜得知的秘密！
一股巨大的心虚和恐慌猛地攫住了她！她突然想到：自己现在引以为据的仓库台账，会不会也像当年的采购证明一样，在某些人眼里，是可以随意篡改、毫无公信力的废纸？
自己煞费苦心做的数据，会不会在别人眼中，只是一个笑话？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中了她，让她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准备好的数据和图表在眼前模糊、旋转。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握着讲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原本流畅的阐述卡壳了，声音里的颤抖越来越明显，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们…我们预计…通过…通过集市…” 她艰难地试图继续，但思路已经完全混乱。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骚动，交头接耳的声音像蚊蚋般嗡嗡响起。
王丽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更加明显的、带着嘲讽的弧度。
梅小红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脸颊滚烫，仿佛有无数根针在扎。她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掠过台下。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她看到了人群后排，几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老柜员。
其中一位姓张的大姐，正用鼓励的、带着担忧的眼神望着她，微微地点了点头。
那眼神，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给了她一丝喘息的力量。
她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
她深吸一口气，不再看那些数据和图表，而是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各位！数据只是工具！但我想说的是，库房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商品，不是冰冷的数字！它们是公司宝贵的血液，却被淤堵了！‘周末集市’，就是要在僵化的血管上，开一道口子！让死水流动起来！让我们的百货大楼，重新焕发生机！这，就是我竞聘的理由！”
她不再拘泥于细节，而是用更宏大的愿景和坚定的语气，完成了演讲的最后部分。
虽然不够完美，甚至有些狼狈，但那股破釜沉舟的气势，却让台下的窃窃私语安静了不少。她走下讲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回到座位，心脏还在狂跳。她端起面前冰冷的茶水，喝了一大口，试图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心头的悸动。
这时，旁边一个平时还算熟悉的同事，凑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欲言又止的表情，压低了声音：
“小红，你…你听说了吗？外面都在传…说你和省公司的李国庆…关系不一般…这次竞聘，是不是…是不是他早就给你打过招呼了？所以…所以你才这么有底气？”
轰隆！
梅小红只觉得脑子里又是一声炸响！昨夜李国庆的“坦白”，今早演讲的失常，再加上此刻这恶毒的流言！
时机如此精准，目标如此明确！
是谁？王丽？还是她背后那只无形的手？
这分明是要在投票前夕，给她致命一击！将她所有的努力，都打上“关系”、“暧昧”、“不正当”的标签！
她猛地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不远处王丽的位置。王丽正和旁边的女伴低声说笑，仿佛对周遭的一切毫不知情，但眼角眉梢那丝难以掩饰的得意，却像毒蛇的信子，清晰地映入了小红的眼帘。
叽叽歪歪舆论的绞索，已经无声无息地套上了她的脖颈，正在一点点收紧。